冰冷的月光早已褪去,窗外是黎明前最浓重的墨色。沈知微躺在霍沉舟宅邸客房里柔软的床铺上,身体疲惫不堪,神经却如同绷紧的弓弦。肩上被棍梢扫中的地方传来阵阵钝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时刻提醒着她昨夜百乐门舞台上的生死一线。
陈副官那双冰珠般漠然的眼,林耀祖淬毒的狞笑,废弃工厂里亡命奔逃的窒息感……还有黑暗中骤然扑来的恶风、匕首入肉的闷响、飞溅到脸上的温热粘稠……这些画面如同鬼魅般在黑暗中反复纠缠。她猛地睁开眼,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还能听到追踪者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感受到冰冷金属抵在后背的寒意。
“不能倒下!”她在心底无声嘶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驱散盘踞心头的恐惧和后怕。复仇之路,本就是踏着刀锋前行。陈锋的獠牙已露,两次出手,一次比一次狠绝,下一次的杀机,必定更加周密、更加致命。而昨夜霍沉舟那染血的宣告——“她是我霍沉舟的人!”——如同在她身上烙下了最醒目也最危险的标记。这究竟是庇护,还是更深的禁锢?是将她暂时拉离深渊的手,还是最终要将她推入更黑暗境地的推手?
思绪翻腾间,一股淡淡的、带着清冽雪松与硝烟余烬的气息,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端。是霍沉舟身上的味道。昨夜被他打横抱起,强行带离百乐门时,这气息霸道地侵入她的感官,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让她心慌意乱的复杂印记。屈辱、恨意、劫后余生的脆弱,还有一丝……一丝在冰冷绝望中骤然抓住浮木般的可耻依赖感,疯狂交织撕扯着她的理智。
阳光透过轻薄的窗纱,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雕花的床榻,柔软的锦被,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檀香——这一切奢华而陌生的环境,无不彰显着霍沉舟的权势,也如同无形的牢笼,让她浑身不自在。她挣扎着坐起身,肩胛骨的剧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就在这时,房门被无声地推开。霍沉舟端着一个乌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药味的汤剂和几碟精致的清粥小菜。他依旧穿着熨帖的衬衫,只是解开了领口两颗扣子,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昨夜那如同杀神降临般的暴戾气息似乎收敛了,但眉宇间的冷峻和眼底深藏的疲惫却无法掩饰。
看到她坐起,他脚步微顿,深邃的眸光落在她苍白憔悴却依旧倔强的脸上,那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你醒了。”他的声音低沉,比平时少了几分惯有的冷硬,多了一丝沙哑,“感觉如何?”他快步走到床边,将托盘放在床头矮柜上,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探探她的额头或扶她一把。
沈知微如同受惊的刺猬,猛地向后瑟缩,避开了他的触碰,眼神瞬间布满警惕和抗拒的寒冰:“别碰我!”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宿夜未眠的干涩和毫不掩饰的排斥。
霍沉舟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他看着她脸上未干涸的点点暗红血迹(那是敌人的血,却如同耻辱的烙印),看着她肩头衣衫下隐约透出的青紫红肿,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恨意与疏离,一股混杂着心疼、烦躁和无力感的情绪狠狠攫住了他。他下颌线绷紧,缓缓收回手,目光转向那碗药:“喝了它,对你的伤有好处。”
沈知微没有看药,冰冷的视线死死锁在他脸上,声音带着刀刃般的锋利:“为什么救我?霍沉舟。每一次,都在‘恰好’的时候出现?”她刻意加重了“恰好”两个字,“百乐门是你霍家的产业,陈锋是你父亲的心腹,林耀祖是你表亲……昨夜那场‘意外’,当真是意外?还是你们霍家演给我看的一场戏?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
霍沉舟的瞳孔骤然收缩,周身的气息瞬间冷冽下来。他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宽阔的肩膀线条显得异常僵硬。窗外阳光正好,却无法驱散房间内凝滞的冰冷空气。
“你知道我不会看着你出事。”他的声音沉缓,带着压抑。
“是吗?”沈知微冷笑,挣扎着下了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到他身后,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那你告诉我,沈家满门七十三口,血染庭院的那一夜,你在哪里?霍大少爷?你的‘不会看着’,为何独独漏了那一夜?!”
霍沉舟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放在窗棂上的手瞬间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响,手背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怒龙。他霍然转身,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和挣扎,几乎要将沈知微吞噬!
“知微……”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沈知微从未听过的、近乎哀求的意味,“别问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沈知微的情绪彻底爆发,积压的悲痛、愤怒和无处宣泄的恨意如同火山喷涌,“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等我被你霍家利用殆尽,像沈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的时候吗?!霍沉舟,你告诉我!沈家的血案,你霍家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真相?!你又在隐瞒什么?!”她步步紧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又被她强行逼退,只留下烧灼般的痛楚。
霍沉舟看着她眼中几乎要碎裂的倔强和绝望,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肩上因动作而洇出的淡淡血痕,他眼底的风暴在剧烈翻腾后,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重的墨色。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叹息,充满了沈知微无法理解的、如同深渊般的痛苦和无力。
“相信我……”他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我不会伤害你。现在……真的不能说。”
“相信你?”沈知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弧度,眼中是彻底的冰封,“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又凭什么相信一个连真相都不敢面对的霍家人?霍沉舟,你的‘保护’,你的‘关心’,只会让我觉得更恶心!若你真有一丝愧疚,一丝良知,就告诉我真相!否则,收起你假惺惺的姿态!”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他,强忍着剧痛和眩晕,开始整理自己身上沾染了血污和灰尘的、已经破损的月白色旗袍。那决绝的背影,如同竖起了一道冰冷坚硬的屏障。
霍沉舟僵立在原地,看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脊背,看着她笨拙却固执地扣着盘扣的手指,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尖锐的痛楚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他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他颓然地松开紧握的拳,拿起放在托盘边的、他那件昨晚脱下的、沾染了灰尘和血迹的西装外套,想披在她身上。
“我说了别碰我!”沈知微如同被火烫到般再次躲开,外套滑落在地。她看也没看,径直向门口走去,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痛得她眼前发黑,却挺直了腰杆。“送我回百乐门。”
霍沉舟沉默地看着地上的外套,又看看她摇摇欲坠却异常坚定的背影。他眼底最后一丝光芒也黯淡下去,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化不开的郁结。他没有再试图搀扶或劝阻,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黑色的轿车再次驶入上海滩的喧嚣。车厢内,死寂如同实质。沈知微蜷缩在远离霍沉舟的角落,脸贴着冰冷的车窗玻璃,望着外面飞速倒退的、光怪陆离的街景。脸颊上那半干的血迹仿佛在灼烧。身体的伤痛和疲惫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的意志,但更让她窒息的,是心中那巨大的、无法填平的情感沟壑。
他救了她,以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强势姿态。可他对真相的回避,如同一把更锋利的匕首,悬在她心头。这染血的救赎,究竟是通往真相的桥梁,还是通往更绝望深渊的陷阱?她分不清,也不敢再想。
车子停在百乐门后门。沈知微推门下车,没有丝毫停留。
“知微!”霍沉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自己……务必小心。”
沈知微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那声音里的关切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得她心口微疼,随即又被更深的恨意和怀疑淹没。她挺直背脊,推开那扇熟悉的、带着脂粉香和隐约霉味的后门,重新踏入属于她的战场。
“知微!你可算回来了!”老周焦急的声音立刻传来,他上下打量着她,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肩头隐约的异样,眼中满是担忧,“老天爷,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伤着了?昨晚可吓死我了!霍长官他……”
“我没事,老周。”沈知微打断他,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不想再提霍沉舟,“一点皮外伤。这两天场子里怎么样?”
老周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乱哄哄的,都在议论昨晚的事……柳如眉那女人,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到处说你惹了大祸,连累百乐门,还……”他欲言又止,脸上带着愤懑,“还说你勾引霍长官,才惹来仇家……”
沈知微眼中寒光一闪,柳如眉的落井下石在她意料之中。“随她说去,跳梁小丑罢了。”她声音冰冷。
“唉,你心里有数就好。”老周点点头,随即想起什么,“哦对了,有个叫陆子铭的年轻人,今天上午来找过你两次,看样子挺急的,说是有重要的事。”
“陆子铭?”沈知微微微蹙眉。那个在百乐门认识的、眼神清亮、带着书卷气的爱国商人之子?他找她能有什么重要事?
回到自己那间狭小却熟悉的化妆间,坐在冰冷的梳妆镜前,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眼中却燃烧着不屈火焰的脸。脸颊上那点暗红血迹刺目惊心。她拿出湿毛巾,用力擦拭,仿佛要擦掉昨夜所有的屈辱、恐惧和……那不该有的悸动。直到皮肤发红微痛,才停下手。
霍沉舟回避的眼神,沉重的叹息,那句“现在还不是时候”……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她对他复杂难辨的情愫,在冰冷的现实和血海深仇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危险。那是毒药,是软肋,是她复仇路上最致命的绊脚石!她必须斩断它!
指甲再次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无论霍沉舟扮演什么角色,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她都不能再被这混乱的情感左右!沈家的血仇,必须由她亲手了结!陈锋、林耀祖,还有那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谨慎的敲门声。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敛去眼中所有脆弱,恢复成那个清冷疏离的百乐门歌女:“请进。”
门被推开,陆子铭清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忧虑和急切:“沈小姐!你终于回来了!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他快步走进来,小心地关上门,压低声音,神情凝重:“沈小姐,我……我打听到一些消息,可能……可能和你一直在追查的沈家旧事有关!”
沈知微的心脏猛地一跳,霍然抬眸,锐利的目光直射向陆子铭:“什么消息?”
陆子铭被她眼中的光芒慑了一下,随即更加郑重地低声道:“我父亲……通过一些特殊的生意渠道,无意中接触到一些……不太寻常的信息。当年沈家惨案,表面上看似仇杀或谋财,但背后,似乎牵扯到一个非常隐秘、势力盘根错节的组织!这个组织……能量极大,触手伸得很长,军政商界都有渗透,行事狠辣,专门在暗处操控、清除异己。沈家……很可能是触碰到了他们的核心利益,或者……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神秘组织?”沈知微的眉头紧紧锁起,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她一直将矛头对准霍家、陈锋、林耀祖这些明面上的仇敌,却从未想过背后可能还潜藏着更庞大、更恐怖的阴影!霍家……难道也只是这个组织的一枚棋子?还是说,霍家本身就是其中的核心?霍沉舟的回避,是否与这个组织有关?
“具体的信息非常模糊,这个组织极其神秘,代号、成员都讳莫如深。”陆子铭看着沈知微瞬间变得苍白的脸,眼中满是担忧和真诚,“我父亲还在动用关系,希望能挖到更多线索。沈小姐,我知道你一直在独自承受这些,这太危险了!如果……如果你信任我,我愿意尽我所能帮你!无论是查这个组织,还是其他方面!”
陆子铭眼中的关切不似作伪。沈知微看着这个萍水相逢却愿意向她伸出援手的年轻人,心中涌起一丝久违的暖意,但更多的却是沉甸甸的警惕。在这步步杀机的漩涡里,信任是奢侈品。霍沉舟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这突如其来的“组织”线索,是新的曙光,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她压下翻腾的心绪,对陆子铭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感激:“陆先生,谢谢你。这个消息……对我很重要。”她顿了顿,看着陆子铭清澈的眼睛,“只是前路凶险,我不想连累无辜的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
“沈小姐!”陆子铭急切地打断她,眼神坚定,“覆巢之下无完卵!这等魑魅魍魉横行,危害的何止是沈家?我虽不才,也懂家国大义!帮你,也是在帮我们自己!请你……不要拒绝一个朋友的支持!”他特意强调了“朋友”二字。
朋友……沈知微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在这尔虞我诈的名利场和血雨腥风的复仇路上,“朋友”这个词,太陌生,也太珍贵了。她看着陆子铭真诚而热切的脸,拒绝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她需要信息,需要助力,哪怕这助力背后也可能藏着未知的风险。
“好。”她终于轻轻吐出一个字,算是应承,但也带着保留,“有劳陆先生费心,若有新的消息,请务必告知我。但务必……注意安全。”
陆子铭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用力点头:“一定!沈小姐,你自己千万保重!”
送走陆子铭,狭小的化妆间再次只剩下沈知微一人。阳光透过高窗,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柱。她坐回梳妆台前,镜中的女子,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褪去了片刻前的迷茫和挣扎,变得异常冷冽和锐利。
霍沉舟的回避,陆子铭带来的“神秘组织”线索,如同两块沉重的拼图,在她脑海中激烈碰撞。霍家与这组织是何关系?霍沉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他救她,是出于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情感,还是因为这组织也需要她活着?或者……他也想借她的手,达成某种目的?
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但一个念头却前所未有的清晰:无论这潭水有多深,无论霍沉舟对她怀有怎样复杂难辨的情愫,无论前方是染血的救赎还是冰冷的刺刀,她都必须走下去!感情是奢侈的,是危险的,是她复仇之路上必须摒弃的软弱!她不能被霍沉舟那偶尔流露的、让她心乱的“温柔”所迷惑,更不能被这突如其来的“组织”线索吓退!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一字一句,如同刻下血誓:
“沈知微,记住你的血仇!记住你该走的路!心无旁骛,一往无前!哪怕……万劫不复!”
镜中的女子,眼底那两簇幽冷的火焰,燃烧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决绝,都要明亮。那光芒,足以刺破一切迷雾,也足以……焚毁所有不该滋生的妄念。霍沉舟的身影在她心中被强行压下,留下的,只有对真相更加执着的、冰冷如铁的决意。
然而,在她目光无法触及的角落,那双冰珠般漠然的眼睛,仿佛正穿透时空的阻隔,冷冷地锁定着她。危险,如同附骨之疽,从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