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坐在化妆间冰冷的木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侧匕首冰冷的轮廓。昨夜的血腥、霍沉舟那染血的宣告与冰冷的回避、陆子铭带来的“神秘组织”线索……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思绪。镜中映出的脸依旧苍白,但眼底那簇幽冷的火焰,在“心无旁骛,一往无前”的誓言下,燃烧得异常决绝。
“笃笃笃。”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沉思。老周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知微?你在里面吗?外面……有点情况。”
沈知微心头一凛,霍然起身。肩胛骨的钝痛提醒着她昨夜的代价,也让她瞬间进入戒备状态。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拉开了门。
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廉价香水、破碎酒水和恐惧汗液的浓烈气味,如同实质的浪潮般扑面而来,呛得她喉头发紧。眼前的景象让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百乐门那曾经流光溢彩、衣香鬓影的大厅,此刻已沦为一片狼藉的战场。猩红的天鹅绒地毯上,昂贵的洋酒如同污血般泼洒,水晶碎片和翻倒的桌椅散落一地,反射着惨白的光。几个穿着黑色短打、敞着怀露出刺青、脸上横肉虬结的男人,正肆无忌惮地挥舞着棍棒,疯狂地砸向任何还立着的东西。震耳欲聋的碎裂声、粗野的咒骂声、女人惊恐的尖叫和男人压抑的怒斥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末日般的混乱图景。客人和舞女们像受惊的羊群,瑟缩在角落,或惊慌失措地寻找着出口,脸上写满了恐惧。
“都给老子住手!”老周涨红着脸,从后台冲了出来,试图阻止一个正将一瓶名贵威士忌砸向吧台的光头壮汉。他声音嘶哑,带着愤怒和深深的无力感,“你们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百乐门撒野!”
那光头壮汉动作一顿,狞笑着转过头,一把揪住老周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提离地面。老周的脸瞬间因窒息而涨紫。“老棺材瓤子!”光头唾沫横飞,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少管闲事!叫沈知微那个小贱人滚出来!给我们老大磕头赔罪!否则,今天老子就把这破窑子夷为平地!”
沈知微!
目标明确地指向她!沈知微的心沉入谷底,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是谁?陈副官?林耀祖?还是……那个刚刚浮出水面的“神秘组织”?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锐利地扫过这些凶徒,试图辨认出任何熟悉的特征或蛛丝马迹。
与此同时,距离百乐门几条街外,一处挂着“林记商行”牌匾的幽深宅邸内。
陈锋,陈副官,正垂手肃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面前,林耀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将手中的青花瓷茶杯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书房里炸开!
“废物!饭桶!”林耀祖的声音因暴怒而扭曲,“两次!整整两次!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都解决不掉!我要你何用?!”他指着陈锋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霍沉舟!霍沉舟!他难道是沈知微的影子不成?寸步不离?!”
陈锋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干涩:“林少爷息怒……霍沉舟……他出现的时机太巧,防备太严……我……实在难以下手……”他深知林耀祖的狠毒,两次失手,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哼!难以下手?”林耀祖冷笑,眼中翻涌着毒蛇般的阴鸷,“我就不信,他霍沉舟能分分秒秒守着一个百乐门的歌女!既然明的暗的都不行……”他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上海滩灰蒙蒙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那就借刀杀人!让这滩浑水,更浑一点!”
他转身,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只沉甸甸、绣着金线的锦囊,里面是黄澄澄的金条和厚厚一沓崭新的美钞。“去找青帮的杜阎王!告诉他,我林耀祖,请他‘关照’一下百乐门的沈小姐!要让她在上海滩,彻底待不下去!”他将锦囊重重拍在陈锋手里,眼神狠厉,“事成之后,还有重谢!但若再办砸了……陈副官,你知道后果!”
陈锋握着那冰冷的锦囊,只觉得重逾千斤,手心全是冷汗。他知道,这是与虎谋皮,但他别无选择。“是!林少爷!属下……一定办妥!”
很快,这笔丰厚的“关照费”便送到了法租界深处,青帮大佬杜阎王那间烟雾缭绕、供奉着关二爷的堂口。杜阎王掂量着锦囊的分量,又听了林耀祖“只需羞辱、逼走、不必伤命”的要求(林耀祖深知若真杀了沈知微,霍沉舟必会不死不休),那张布满横肉的脸上露出了贪婪而残忍的笑容。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更何况只是对付一个歌女?这笔买卖,划算!
于是,便有了此刻百乐门内的这场由青帮精心导演的“下马威”。
大厅里,光头壮汉正要将老周狠狠掼向吧台尖锐的棱角!沈知微瞳孔骤缩,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就要冲上前——
“砰!”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枪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混乱的喧嚣!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
百乐门金碧辉煌的大门处,逆着门外透进来的、有些刺眼的光线,一道高大挺拔、如同渊渟岳峙的身影缓缓踏入。霍沉舟!
他依旧是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领口一丝不苟地别着银色领针,雪白的手帕在胸前口袋露出一角。他手中并未持枪,但那刚才震慑全场的枪声余韵,以及他此刻周身散发出的、如同西伯利亚寒流般的冰冷威压,让整个大厅的温度骤降。
他步伐沉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跳上。深邃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狼藉的大厅,扫过那些僵在原地的青帮打手,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被光头壮汉揪住、脸色惨白的老周身上,以及站在不远处、脸色同样苍白却眼神倔强的沈知微身上。那目光在沈知微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审视,有关切,更有不容置疑的掌控。
光头壮汉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老周踉跄着后退几步,剧烈地咳嗽起来。
霍沉舟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光头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死寂的大厅,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在我的地方,动我的人。谁给你们的胆子?”
光头壮汉被那目光刺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色厉内荏地梗着脖子:“霍……霍少爷!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这……这沈知微得罪了我们杜老大!我们老大让她出去给个交代!”
“交代?”霍沉舟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哦?她如何得罪了杜阎王?说来听听。”他好整以暇地向前踱了两步,皮鞋踩在玻璃碎片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每一步都像踩在青帮众人的神经上。
光头壮汉张了张嘴,脸憋得通红,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们本就是奉命来闹事找茬,哪有什么具体的“得罪”?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沙哑却中气十足的笑声从门口传来。
“哈哈哈……霍少爷息怒,息怒!手下人不懂规矩,冲撞了贵宝地,杜某在这里,给霍少爷赔个不是了!”一个穿着藏青色团花绸缎长衫、身材魁梧、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他手里盘着两颗油亮的铁胆,脸上堆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正是青帮大佬杜阎王。他身后,跟着几个气息沉稳、眼神凶悍的贴身保镖。
杜阎王的目光扫过狼藉的大厅,故作姿态地皱了皱眉,然后看向霍沉舟:“霍少爷,这事儿呢,说来也简单。沈小姐年轻气盛,前些日子在码头那边,冲撞了我一个过命的兄弟,让我那兄弟在手下面前很没面子。我这做老大的,总得给兄弟们一个说法,您说是不是?”他一番话说得圆滑,把责任轻飘飘地推到了“年轻气盛”和“兄弟面子”上。
霍沉舟静静地看着杜阎王表演,眼神深邃如古井,不起波澜。“杜老大,”他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霍家与青帮,在这上海滩,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发财。你今日摆出这么大阵仗,砸我场子,伤我的人,就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冲撞’?”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是不是……太不把我霍家放在眼里了?”
杜阎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心中暗骂霍沉舟不好糊弄。他确实忌惮霍家的军政背景和霍沉舟本人的手段,但林耀祖的金条和承诺也让他难以割舍。他干咳一声,试图转圜:“霍少爷言重了!杜某绝无此意!只是……江湖人,面子大过天。只要沈小姐出来,当众给我那兄弟斟杯茶,赔个礼,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我杜阎王立刻带人走,绝不再叨扰!如何?也算给霍少爷您一个面子。”他把“面子”二字咬得很重,目光却瞟向沈知微,带着施舍般的倨傲。
霍沉舟还未开口,一个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
“我没错,凭什么道歉?”
沈知微向前一步,站到了霍沉舟侧前方一点的位置,直视着杜阎王。她脸色苍白,肩头的伤让她微微蹙眉,但背脊挺得笔直,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毫无惧色。“杜老板,我沈知微行事,问心无愧。你若要寻衅滋事,尽管冲我来,不必牵连无辜,砸人饭碗!”她的话语掷地有声,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大厅。
杜阎王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中凶光毕露:“小娘皮!给脸不要脸!”他身后的打手们立刻蠢蠢欲动。
“杜阎王!”霍沉舟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下了骚动。他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将沈知微护在身后更安全的位置,目光如同两把寒冰铸就的利剑,直刺杜阎王。“看来,你是铁了心要与我霍家过不去了?”
杜阎王被那目光看得心头一寒,强撑着气势:“霍少爷!是这小娘皮不识抬举!我……”
“够了!”霍沉舟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面子?交代?好!我给你杜阎王一个更大的面子,一个更值钱的交代!”他深邃的目光扫过杜阎王和他身后贪婪的手下,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只要你青帮上下,从今往后,不再动沈知微一根汗毛!霍家愿意让出法租界码头三成的货运份额,由你青帮接手!如何?” 这个条件,无异于割肉饲虎!码头货运是巨大的肥肉,三成的份额,足以让青帮的实力暴涨一大截!
此言一出,不仅杜阎王和他身后的心腹们瞬间瞪大了眼睛,呼吸粗重起来,连大厅里那些躲藏的宾客和百乐门员工都倒吸一口冷气!霍沉舟为了保沈知微,竟然开出如此天价?!这沈知微在他心中,究竟是何等分量?!
巨大的诱惑如同蜜糖,瞬间冲昏了杜阎王和他手下的头脑。林耀祖的金条与这三成的码头份额相比,简直如同粪土!杜阎王眼中贪婪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心跳如擂鼓。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几乎就要脱口答应——
“霍沉舟!”
沈知微的声音带着一丝尖锐的痛楚和屈辱,再次响起!她猛地从霍沉舟身后站了出来,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体因为激动和伤口的疼痛而微微颤抖。她看着霍沉舟,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种被深深刺伤的屈辱。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她的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有些变调,“我是货物吗?需要你用码头、用生意去交换我的‘平安’?!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我不需要你这种……染血的施舍!”她的话语如同冰锥,狠狠刺向霍沉舟,也刺向在场所有人。“欠你的,我已经还不清了!我不想……再欠你更多!”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被她死死咬住。
霍沉舟猛地转头看向她,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剧痛和……一丝受伤?他没想到,他倾尽全力、不惜代价的保护,在她眼里,竟成了“染血的施舍”和难以承受的“亏欠”!那“不想欠你更多”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杜阎王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短暂的错愕后,眼底闪过一丝老狐狸般的精光。他捋了捋鼠须,脸上重新堆起虚伪的笑容,试图抓住这难得的转机:
“哎呀呀,霍少爷,沈小姐,二位何必动气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依我看啊,沈小姐年轻气盛,霍少爷您也是爱之深责之切。不如这样,沈小姐呢,给老杜我一个薄面,出来露个脸,大家喝杯和气酒,这事儿就算翻篇了!至于码头那三成份额……”他搓着手,贪婪地看向霍沉舟,“霍少爷您金口玉言,咱们……是不是也可以接着谈?”他想两边不得罪,既要面子(沈知微的“露面”),更要里子(码头的肥肉)。
霍沉舟紧抿着唇,下颌线绷紧如刀锋,周身的气息冰冷得几乎要冻结空气。他死死地盯着沈知微,那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中心。
沈知微却已不再看他。她挺直脊梁,如同风雪中傲然独立的寒梅,目光冰冷地迎向杜阎王那贪婪而虚伪的脸:
“杜老板,”她的声音恢复了清冷,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我沈知微,行得正,坐得端!无错,便无罪!更不会为莫须有的罪名,向任何人低头!你若要战,我奉陪到底!想让我‘露面’赔罪?除非我死!”
“沈知微!”霍沉舟低喝一声,试图阻止她这近乎自杀式的宣言。
“好!好!好!”杜阎王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当众打脸的暴怒和狰狞!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眼神如同毒蛇般锁定了沈知微,“小娘皮!你有种!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老子心狠手辣了!”他猛地一挥手!
“给我拿下她!”
他身后的心腹打手和那些光头壮汉,如同出闸的恶狼,瞬间目露凶光,挥舞着棍棒匕首,凶狠地朝着孤立无援的沈知微扑去!杀气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将整个大厅淹没!
霍沉舟眼中寒光爆射!他一步踏前,毫不犹豫地将沈知微完全护在身后,挺拔的身影如同不可逾越的山岳!他虽未拔枪,但那股久经沙场、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恐怖杀意,如同无形的屏障轰然张开!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扑来的凶徒,如同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
“杜阎王,”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审判,每一个字都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你找死!”
空气在瞬间凝固!
剑拔弩张!杀气盈天!
一场血腥的冲突,已然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