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卷起花园小径上零星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沈知微几乎是下意识地走到了这里，脚步虚浮，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唇上那被粗暴蹂躏过的灼痛感尚未消散，心口更像被剜去了一块，空洞地滴着血。她需要一个地方喘息，一个远离那窒息书房的角落。
然而，命运似乎格外残忍。
就在她转过一丛开得正盛的秋菊时，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见了凉亭中的景象——
霍沉舟背对着她，身姿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沉重。而柳如眉，那个惯于披着温婉画皮的女人，正站在他身侧，距离近得几乎要贴上他的臂膀。她微微仰着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关切”与“倾慕”的笑容，红唇轻启，正柔声细语地说着什么。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幅……刺眼得令人窒息的“和谐”画面。
沈知微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霍沉舟书房里的冷意更甚！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刚刚才经历了他强制性的占有和随之而来的冰冷怀疑，转眼就看见他与柳如眉如此“亲近”？唇上的痛楚与眼前的画面交织，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柳如眉眼角的余光早已捕捉到了沈知微的身影。她嘴角的笑意更深，带着一丝恶毒的得意，故意将声音放得更柔，尾音拖得绵长：“沉舟哥哥，你也别太苛责自己了。知微妹妹她…或许只是一时糊涂，毕竟她在百乐门那种地方待久了，难免…难免会沾染些不好的习气，认识些不三不四的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似不经意地，却又带着强烈占有意味地，轻轻挽住了霍沉舟垂在身侧的手臂！
霍沉舟的身体在她触碰的瞬间猛地一僵！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抽回手臂，眉宇间闪过一丝深切的厌恶和抗拒。然而，柳如眉的话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此刻最敏感、最混乱的神经——**百乐门！不三不四的人！沈知微的“秘密”和那些该死的照片！** 再加上刚刚自己失控的暴行带来的巨大愧疚，让他内心天翻地覆，挣扎的力道竟一时迟滞了。
就在这时，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来！
三人的目光，在秋日微凉的空气中，猝然相撞！
时间仿佛被冻结。
沈知微脸色惨白如纸，唯有眼眶红得惊人，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痛楚、被背叛的愤怒，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摇摇欲坠的脆弱。她看着霍沉舟，看着他手臂上柳如眉那只刺眼的手，看着他眼中同样翻腾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愧疚，有挣扎，甚至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看到她出现时的狼狈？
柳如眉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不仅没有松开手，反而将霍沉舟的手臂挽得更紧了些，仿佛在无声宣示主权。她扬起精心描画的下巴，嘴角噙着一抹胜利者般的、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声音却依旧娇柔得能滴出水来：
“哟，这不是知微妹妹吗？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脸色这么差，是昨晚没休息好么？” 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关心，精准地扎在沈知微的痛处。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那股想要冲上去撕碎那张伪善面孔的冲动。她强迫自己忽略柳如眉，目光只死死锁住霍沉舟，声音因为极致的克制而微微发颤，带着一丝破碎的急切与深埋的委屈：
“沉舟…我…” 她需要一个解释，需要一个态度！哪怕只是一句，关于刚才那个失控的吻，一句迟来的道歉！
然而，霍沉舟尚未开口，柳如眉那令人作呕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毒蛇吐信：
“沉舟哥哥，你看妹妹这冒冒失失的样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我们谈正经事？” 她故作娇嗔地晃了晃霍沉舟的手臂，眼神挑衅地扫过沈知微，“不过啊，妹妹来得正好。我正跟沉舟哥哥说呢，这外头的风言风语传得可难听了。说什么知微妹妹你呀，跟那位留洋归来的陆子铭陆少爷，走得可近了！两人在咖啡馆一待就是大半天，有说有笑的…唉，你说这孤男寡女的，传出去多不好听呀？知道的说是朋友叙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霍家未来的…咳，不知检点呢！” 她刻意停顿，将“霍家未来”几个字咬得极重，又迅速掩口，仿佛失言，眼底却满是恶毒的算计。
“柳如眉！”沈知微再也忍不住，厉声打断她，胸脯因愤怒而剧烈起伏，“你血口喷人！我与陆先生清清白白，不过是因旧事请教几句！你休要在这里搬弄是非，污人清白！” 她转向霍沉舟，眼中燃烧着被彻底激怒的火焰和最后的期望，“沉舟！你难道就任由她在这里胡言乱语，诋毁于我？！”
霍沉舟的脸色在柳如眉说出“陆子铭”这个名字时，瞬间阴沉到了极点！那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他本就因照片和强吻而高度敏感的神经！陆子铭，留洋才子，家世不俗，年轻俊朗…那些照片上的神秘男人模糊的脸，仿佛瞬间清晰起来，与陆子铭重合！一股狂暴的嫉妒混合着被欺骗的怒火，瞬间冲垮了他仅存的理智和对沈知微的愧疚！
他猛地抽回被柳如眉挽住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柳如眉踉跄了一下。但他没有看柳如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死死锁住沈知微，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被挑拨后失控的质问：
“陆子铭？呵…原来是他！知微，这就是你所谓的‘私事’？这就是你对我闭口不谈的理由？！你和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一次是照片！两次是柳如眉亲眼所见！你还要我怎么相信你？！”
沈知微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冰冷的质问彻底击垮了！她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爱意，在这一刻，在他那被柳如眉轻易挑拨起来的、赤裸裸的怀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心，彻底冷了。
那被强吻后残留的最后一丝痛楚和期望，也在这刺骨的寒冰中冻结、碎裂。
“霍沉舟…”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一种心死后的平静和彻骨的冰冷，“原来在你心里，我沈知微，就是这样一个朝秦暮楚、满口谎言、需要靠你施舍信任才能活下去的女人？” 她的目光扫过柳如眉那张写满得意的脸，最终回到霍沉舟脸上，那眼神里，再无半分情意，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失望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决绝。
“好，很好。”她轻轻点头，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在嘲笑自己曾经的痴心妄想。“我的解释，你从未真正想听。我的真心，你也从未真正相信。既然如此，我何必再费唇舌？”
她不再看霍沉舟瞬间剧变的脸色，不再看柳如眉小人得志的嘴脸。她挺直了那纤细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压的脊背，如同风雪中傲然挺立的寒梅。转身，迈步，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异常坚定。没有踉跄，没有眼泪，只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阳光落在她单薄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绝的影子，渐行渐远。
“知微！”霍沉舟在她转身的刹那，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窒息！一种即将永远失去她的巨大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要追上去，想要抓住她，想要收回那些混账话！
“沉舟哥哥！”柳如眉却像一条滑腻的毒蛇，再次缠了上来，死死拉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刻意的惊慌和委屈，“你别去！你看她那个样子！她根本不在乎你的感受！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和那个陆子铭！让她走！她不值得你这样！”
霍沉舟的脚步被柳如眉拖住，他看着沈知微决绝的背影消失在花园拱门后，那背影仿佛带走了他世界里所有的光和热。柳如眉还在耳边喋喋不休地诋毁着沈知微，那些恶毒的话语此刻却像尖锐的噪音，让他头痛欲裂！
“闭嘴！”他猛地甩开柳如眉，力道之大让她惊呼一声跌倒在地。他看都没看她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沈知微消失的方向，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绝望和懊悔，“滚！都给我滚！”
柳如眉狼狈地坐在地上，看着霍沉舟失魂落魄、痛苦不堪的样子，脸上非但没有受伤，反而露出一丝扭曲的快意。成了！彻底决裂了！沈知微，你终于滚蛋了！
沈知微走出霍公馆那扇沉重的雕花铁门，仿佛穿越了一道隔绝前世今生的界限。门外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阳光刺眼。她站在喧嚣的街头，却感觉置身于一片荒芜的冰原。霍沉舟那冰冷怀疑的眼神，柳如眉恶毒得意的笑容，如同梦魇般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没有流泪。泪水早已在转身的那一刻流干。心口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呼啸着凛冽的寒风。
茫然地回到自己临时的居所——一间租界边缘清冷的小公寓。房间狭小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她蜷缩成一团的、孤寂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
沈知微如同受惊的小兽，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警惕。
“小姐…是我，李伯。”门外传来熟悉而苍老的声音。
沈知微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挣扎着起身开门。李伯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简陋的食盒，当看到沈知微苍白如鬼、双眼红肿（强忍的泪痕犹在）却空洞无神的模样时，老人浑浊的眼睛瞬间涌上心疼和了然。
“小姐…”李伯声音哽咽，将食盒放在桌上，却没有劝她吃东西。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份边缘泛黄、字迹模糊的旧报纸剪报和一些手抄的零碎笔记。
“小姐，您要撑住啊！”李伯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急切，“我又找到些东西…关于沈家的事…可能…可能跟一个叫‘暗影’的神秘组织有关！”
“暗影？” 沈知微空洞的眼神终于聚焦，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微光。她猛地抓住那些泛黄的纸张，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李伯指着剪报上一则不起眼的角落：“您看这里，民国十二年，码头仓库大火，烧死了几个苦力，报道语焉不详…但有个老码头工偷偷告诉我，那天晚上，他看见几个穿着黑斗篷、戴着面具的人出现过！后来…后来沈家出事前几个月，也有人隐约提过‘暗影’这个名号！还有这些…”他指着那些手抄的零碎笔记，“是我从一个快咽气的线人那里问来的，支离破碎，但提到了‘赵崇山’的名字和‘暗影’似乎有金钱往来！”
沈知微的心跳骤然加速！冰冷的血液仿佛重新开始流动！赵崇山！“暗影”！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指向了一个更庞大、更黑暗的谜团！沈家的灭门，绝非简单的仇杀或商业倾轧！
复仇的火焰，如同被浇灌了滚油，在她冰冷死寂的心底轰然爆燃！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情伤和绝望！
“李伯！”她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空洞和悲伤，而是燃起了近乎偏执的、复仇的烈焰！“查！不惜一切代价，查清这个‘暗影’！查清他们和赵崇山的关系！查清他们与沈家血案的所有关联！”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李伯被小姐眼中那骇人的光芒震慑，重重点头：“小姐放心！豁出我这条老命，也一定帮您查下去！只是…租界工部局的旧档案室，据说封存了一些特殊时期的秘密卷宗，里面可能有线索。但那里守卫森严…”
“档案室？”沈知微眼中精光一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随身携带的、母亲留下的细银簪，“再森严的地方，也总有缝隙。李伯，你去联系苏瑶！她的爱国学生组织消息灵通，或许能知道些门路，或者…认识能接触到档案的人！”
“是！小姐！”李伯看着沈知微重新燃起的斗志，既欣慰又担忧。他知道，小姐这是把所有的伤痛和绝望，都化作了复仇的燃料。前路，将更加凶险。
李伯匆匆离去。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沈知微一人。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霓虹灯的光芒在远处闪烁，勾勒出这座不夜城繁华而冷漠的轮廓。
霍沉舟的脸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很快，那刺痛便被更汹涌的恨意和冰冷的决心覆盖。她轻轻抚上依旧残留着异样感觉的唇瓣，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情爱已死，前路唯余复仇。
霍沉舟，从今往后，我沈知微的路，与你再无瓜葛！
她握紧了手中泛黄的剪报，仿佛握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也握住了通往地狱深渊的钥匙。窗玻璃上，映出她苍白而坚毅的侧脸，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复仇之火。上海的夜，依旧深沉，而一场由心碎点燃的血色风暴，正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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