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梦境如同溺水的深渊。沈知微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额上布满冰冷的虚汗。窗外,上海的夜色尚未褪尽,霓虹的残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斑,像极了记忆中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梦中,是霍沉舟那双翻涌着痛苦与怀疑的眼睛,是报社外那句冰冷的“各自安好”,还有张启明笔下那污浊不堪的“伪骨科畸恋”……每一个画面都如同带刺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烦闷与痛楚。
她坐起身,单薄的丝绸睡衣被冷汗浸湿,贴在微凉的肌肤上。复仇的意志如同冰冷的磐石,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精神,但这场突如其来的、针对她与霍沉舟的舆论风暴,却像一盆肮脏的冰水,不仅泼脏了她的名誉,更将她追查“暗影”与赵崇山的道路彻底泥泞化!若不尽快平息,霍家这棵大树固然会受损,而她这只依附其下的“藤蔓”,更将被连根拔起,碾入尘埃,复仇大计将成泡影!
霍沉舟…这个名字在心尖滚过,带着复杂的刺痛。那个曾给予她庇护又亲手将她推入冰窟的男人,此刻在她心中,是盟友?是阻碍?还是一个…她不愿深究的、更深处的存在?心绪纷乱如麻,但理智冰冷地告诉她:别无选择。唯有暂时放下恩怨,联手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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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公馆,书房。 晨光熹微,透过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缝隙,吝啬地洒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霍沉舟深陷在宽大的皮椅里,身影几乎与书房的阴影融为一体。桌上水晶烟灰缸里,烟蒂堆成了小山,浓重的烟草味几乎凝成实质。他手中捏着那份刊载着澄清声明的报纸,目光却穿透纸张,落在虚空。澄清的墨迹无法洗刷已经泼出的污水,霍家遭受的质疑、股价的波动、元老们的责难…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更深的枷锁,在心底。报社外她决然离去的背影,那句冰冷的“各自安好”,如同烙印刻在脑海。他动用雷霆手段逼张启明澄清,是为了霍家,又何尝不是为了…洗刷泼在她身上的污秽?可这份心思,在她眼中,恐怕只是“为了霍家声誉”吧?
“少爷,”管家轻悄推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沈小姐来了,说有要事相商。”
霍沉舟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烟灰簌簌落下。他抬眸,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波澜——惊讶?疲惫?抑或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期待?“请她进来。”声音低沉沙哑。
书房门再次打开。晨光勾勒出门口那个纤细却异常挺直的身影。沈知微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样式简单的月白色旗袍,乌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却略显苍白的额头。没有多余的脂粉,唯有那双眼睛,清亮、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琉璃,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阳光落在她身上,却仿佛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满室狼藉(烟灰缸、散乱的文件),最终落在阴影中的霍沉舟身上。四目相接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昨夜的冰冷疏离、报社里的无声对峙、过往的猜忌与伤害…所有沉重的过往,在这晨光中无声地碰撞、激荡。
“霍沉舟,”沈知微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清冷、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不带一丝情绪起伏,“舆论的漩涡越卷越大,你我皆深陷其中,自顾不暇,更遑论其他。继续彼此消耗,只会让幕后之人称心如意。”她停顿一秒,目光锐利地直视着他,“我提议,暂时搁置前嫌,联手应对这场危机。澄清报道只是第一步,远远不够。我们需要找出幕后推手,彻底斩断这根毒藤。这是当下对你,对我,最有利的选择。”
她的语速不快,字字清晰,逻辑严密,仿佛在谈判桌上陈述一份冰冷的合约条款。没有哀求,没有示弱,只有基于共同利害关系的、赤裸裸的结盟提议。
霍沉舟凝视着她。晨曦的光线终于越过椅背,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照亮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有被看穿目的的微恼,有对她如此冷静理智的复杂审视,更有一种深沉的、被压抑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她看起来那么单薄,像一枝被风雨摧折却依旧倔强挺立的寒梅。那冰冷的盔甲下,是否也藏着和他一样的煎熬?
他沉默着,指间的香烟燃到了尽头,灼烫感传来也浑然未觉。半晌,他掐灭烟蒂,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同样不带私人情感:“好。目标一致。你想怎么做?” 他同意了,却刻意回避了任何可能触及私人情感的字眼,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纯粹的利益交换。
“张启明是关键突破口。”沈知微走到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桌面,目光落在散落的报纸上,“澄清报道登了,但他的嘴未必真撬开了。他背后的人,能操控他一次,就能操控第二次。我们必须让他彻底倒戈,或者…挖出他背后的线。”
“他那种人,骨头软,怕死,更怕失去赖以生存的东西。”霍沉舟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沈知微,望着窗外初醒的花园,声音带着一丝惯有的冷酷,“威逼利诱,双管齐下。让他知道,跟着我们,他能活;跟着幕后的人,他只会死得更快、更惨。”
“我跟你一起去。”沈知微的声音不容置疑。
霍沉舟的背影微微一僵,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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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快闻》报社,主编办公室外。 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油墨和焦虑气息。张启明被“请”进了主编办公室隔壁的小会议室。霍沉舟推门而入,强大的气场瞬间让狭小的空间温度骤降。沈知微紧随其后,步履无声,如同他的影子。
张启明看到联袂而来的两人,尤其是霍沉舟那冰封般的眼神,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脸色比昨天更加惨白:“霍…霍少…沈小姐…澄清报道已经登了!您二位…”
霍沉舟没有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如同看着一只蝼蚁,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张启明,澄清报道登了,但你欠的债,还没还清。是谁?名字,身份,联络方式。把你知道的,关于指使你的人的一切,现在,立刻,吐出来。”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每一下都像敲在张启明的心尖上。
沈知微静静地站在霍沉舟侧后方半步的距离。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清冷的眸子,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解剖般审视着张启明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捕捉着他眼中闪过的任何一丝慌乱或犹豫。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提醒着张启明,他面对的是两个绝不放过他的敌人。
“我…我真的不知道啊霍少!”张启明哭丧着脸,汗水浸透了衣领,“每次都是…都是不同的中间人!蒙着脸!钱…钱是通过法租界‘汇通洋行’一个不记名保险箱交接的!钥匙…钥匙会放在指定地点!我真的就知道这么多!再多一句假话,天打雷劈!” 他赌咒发誓,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霍沉舟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判断着他话里的真伪。沈知微则微微蹙眉,低声快速道:“汇通洋行…不记名保险箱…这是老派掮客和黑钱洗白的常用手法,追查起来如同大海捞针。”
“大海捞针,也得捞!”霍沉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他猛地俯身,双手撑在会议桌上,逼近张启明,近得能看清对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听着,张启明。我给你一条活路。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眼睛,我们的耳朵。对方再联系你,或者你发现任何关于那个中间人、关于汇通洋行那个保险箱的新线索…第一时间,告诉我或者沈小姐。否则…” 他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你挪用公款、伪造票据的证据,还有你这些年收黑钱写的所有黑稿…明天就会出现在你主编桌上,还有…巡捕房。”
张启明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椅子上,面如死灰,只能机械地点头:“明…明白…霍少…我…我一定照办…”
目的达到。霍沉舟直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刚才的威胁只是谈笑风生。他转身,目光掠过沈知微。她依旧站在那里,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思绪。刚才他威胁张启明时展现出的冷酷手段,似乎并未在她平静的脸上激起任何涟漪。
“走吧。”霍沉舟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低沉。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报社。外面已是阳光灿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喧嚣的世界与刚才小会议室里的冰冷压迫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沉默地沿着梧桐树荫遮蔽的街道走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繁茂,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在他们身上跳跃。两人之间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脚步声在相对安静的人行道上清晰可闻,一个沉稳有力,一个轻盈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沈知微微微落后半步,目光落在霍沉舟挺直的背影上。晨光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西服下紧实的线条。刚才在会议室里,他展现出的那种雷霆手段和冷酷气场,是她熟悉的,也是…让她心底某处微微刺痛的。她想起他曾经也是这样,挡在她身前,为她遮风挡雨。而现在,这份力量,这份保护,却已不再独属于她。他们之间,只剩冰冷的合作。
霍沉舟同样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那目光不再冰冷如刀,却带着一种复杂的、沉甸甸的审视,像羽毛轻轻扫过他的脊背,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麻痒和…一丝莫名的烦躁。他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想回头问问她关于陆子铭,关于她的“私事”,关于她袖中那把冰冷的匕首…但话到嘴边,却只化作更深的沉默。报社外的“各自安好”言犹在耳,他有什么立场?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两人停住脚步,并肩站在斑马线前。周围是熙攘的人潮,汽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
沈知微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霍沉舟线条冷硬的侧脸上。阳光勾勒出他紧抿的唇线和微蹙的眉头。她能看到他眼下淡淡的青影,那是连日操劳和心焦的痕迹。一丝极淡、极快的情绪——或许是心疼?或许是歉疚?——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冰封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又迅速消失无踪。
她深吸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梧桐叶的清香涌入肺腑。她开口,声音比晨风更轻,却清晰地传入霍沉舟耳中: “霍沉舟…今天的事,谢谢你。” 这句“谢谢”,不再是昨夜报社外那冰冷疏离的客套。它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一丝放下些许防备后的柔软,甚至…一丝压抑了太久终于流露的、真实的谢意。不是为了霍家声誉,而是为了他此刻的援手,为了这份在绝境中被迫抓住的、暂时的依靠。
霍沉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转头,只是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锃亮的皮鞋尖上。胸腔里那颗被冰封了许久的心脏,仿佛被这句轻飘飘的话语烫了一下,猛地一缩,随即又剧烈地鼓噪起来!一股汹涌的、混杂着酸楚、悸动和强烈渴望的热流瞬间冲上喉头!
他猛地转过头! 目光如同实质般攫住她! 那眼神深邃如漩涡,里面翻涌着压抑了太久的痛苦、不解、被隐瞒的愤怒,还有…那几乎要冲破冰层的、炽热而滚烫的、属于“霍沉舟”而非“霍家少爷”的浓烈情感!他想问她,想抓住她,想将她狠狠揉进怀里,质问她的隐瞒,抚平她的倔强,告诉她…告诉她什么?他也不知道!
沈知微猝不及防地撞入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里!那里面赤裸裸的情感冲击让她心头剧震!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中自己瞬间失神的倒影!下意识地,她后退了半步,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抵住了微凉的掌心。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嘀——!!!” 刺耳的汽车喇叭长鸣骤然炸响! 绿灯亮了!停滞的车流如同开闸的洪水,轰然启动!
巨大的噪音和汹涌的人潮瞬间将两人之间那微妙到极致、几乎要迸裂而出的暧昧与张力,冲得七零八落!
霍沉舟眼中的风暴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沉的晦暗和一丝狼狈的挫败。沈知微迅速别开脸,重新戴上了那副冰冷的面具,只有微微泛红的耳根泄露了一丝方才的悸动。
“走吧。”霍沉舟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率先迈步,汇入过马路的人潮。
沈知微顿了顿,也跟了上去。两人依旧保持着那半步的距离,沉默地穿过喧嚣的街道。阳光正好,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眼对视,只是光影交错间的一场幻觉。
然而,有什么东西,终究不一样了。冰层之下,暗流汹涌。那份被危机强行捆绑在一起的“合作”关系,因为这短暂而激烈的眼神交汇,被注入了一丝危险的、难以言喻的、名为“情愫”的暖流。它是否能融化坚冰?抑或…最终会被更深的寒渊吞噬?一切都悬而未决。危机远未解除,而情感的迷宫,才刚刚显现出它更加复杂的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