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公馆书房的门在沈知微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霍沉舟那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也隔绝了满地狼藉的水晶碎片和他破碎的尊严。走廊壁灯的光线昏黄,将她孤绝的影子拉得很长,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之上,脚下是尚未冷却的火山,身后是彻底崩塌的信任之墙。她挺直着背脊,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锐利的疼痛逼迫自己不去回想霍沉舟眼中那灭顶的痛苦与绝望。
复仇。只有复仇。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反复锤打,成了支撑她走下去的唯一钢索。陆子铭是陷阱?那又如何?只要这陷阱里有一丝关于“暗影”、关于赵崇山、关于沈家血案真相的饵,她沈知微就敢做那只扑火的飞蛾!
华懋饭店顶层,“云顶厅”名副其实。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浦江两岸璀璨如星河般的灯火,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悠远传来。厅内,水晶吊灯折射出亿万点碎钻般的光芒,倾泻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映照着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沪上名流。空气中浮动着昂贵的雪茄、香水与香槟交织的奢靡气息,绅士们的低语浅笑,淑女们的环佩叮当,编织成一幅光鲜亮丽的浮世绘。
沈知微穿着一件陆子铭遣人送来的、她最终选择穿上的月白色软缎旗袍。旗袍剪裁极尽贴合,勾勒出她纤细却不失韧劲的腰肢,领口处一圈细小的珍珠,衬得她颈项修长,肌肤胜雪。墨发松松挽起,仅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淡扫蛾眉,薄施脂粉。这身装扮,既不过分张扬,又恰到好处地凸显了她清冷出尘的气质,在满室珠光宝气中,反而如一支素净的玉兰,引人注目。
她端着一杯香槟,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脸上却挂着无懈可击的、带着一丝疏离的浅笑。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耳朵却如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寒暄中可能泄露的只言片语——“航运”、“新航线”、“码头”、“赵公馆”、“林家”……每一个关键词都让她的神经绷紧一分。她小心翼翼地周旋着,向陆子铭介绍过的几位航运界元老敬酒,言语谦逊得体,不动声色地引导话题,试图从他们饱经世故的眼底和含混的话语中,淘出关于当年沈家船队“意外”沉没、关于赵崇山势力渗透的蛛丝马迹。
陆子铭始终在她身侧不远,如同一位最尽职的护花使者。他一身剪裁完美的白色西装,风度翩翩,谈笑风生,恰到好处地为她引荐,化解偶尔的冷场。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关切。然而,沈知微总能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凉的算计。他的殷勤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温柔地包裹着她,却也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和寒意。
在灯火辉煌的宴会厅之外,走廊尽头的巨大观景露台阴影里,一点猩红忽明忽灭。 霍沉舟背靠着冰冷的罗马柱,指尖夹着的雪茄燃了半截,却一口未吸。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栏杆上,衬衫领口微敞,露出紧绷的颈线。他整个人几乎融在黑暗里,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穿透人群与玻璃,死死锁定着厅内那个月白色的身影。
看着她对陆子铭展露的、哪怕只是礼节性的微笑; 看着她被其他男人邀请跳舞时,陆子铭那看似绅士实则充满占有意味的“守护”姿态; 看着她端着酒杯,在那些老狐狸间周旋时微微蹙起的眉尖……
胸腔里翻涌的,是足以焚毁理智的妒火,是怕她踏入陷阱的锥心焦虑,更是对自己无能的滔天愤怒。他就像一头被锁链困住的猛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猎物在猎人的诱饵旁徘徊,却因那该死的、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和两人之间刚刚碎裂的信任,而无法冲进去将她强行带走。每一次沈知微的目光似乎无意扫过露台方向,他都下意识地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心脏在狂跳与窒息间反复拉扯。他带来的几个精锐手下,如同幽灵般分散在宴会厅几个关键出入口,随时等待着他的指令。
宴会进行到高潮,乐队奏起悠扬的爵士乐,舞池中男女相拥旋舞。 陆子铭微笑着向沈知微伸出手:“知微小姐,不知是否有幸共舞一曲?”他的眼神温柔,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沈知微指尖微凉,刚想婉拒,一位侍者却端着盛满香槟的托盘“恰好”经过,步履一个“不稳”,托盘猛地倾斜! “小心!”陆子铭反应极快,一把将沈知微拉向自己,同时侧身挡住飞溅的酒液。冰凉的香槟还是泼溅到了沈知微旗袍的下摆和陆子铭的西装袖口上。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小姐!我该死!”侍者惊慌失措地道歉,脸色煞白。
“没关系。”陆子铭眉头微蹙,挥退了侍者,低头看向沈知微湿了一片的裙摆,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关切,“真是抱歉,扫了你的兴。湿着不舒服,我带你去休息室处理一下吧?顺便我也需要整理一下。”他指了指自己同样沾湿的袖口。
这意外发生得太快,太“巧”。沈知微心头警铃大作,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锐利地扫向那侍者匆匆离去的背影,以及舞池边缘几个看似随意站立、身形精悍、目光却若有若无扫向这边的陌生男人。其中一个背对着她的男人,抬手整理领结时,袖口微微下滑,露出手腕内侧一个模糊的、深色的印记——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乌鸦!
林耀祖!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这个纹身她绝不会认错!陆子铭、林耀祖、还有这“恰到好处”的意外……她瞬间明白了,这所谓的慈善晚宴,这“可能存在的线索”,根本就是陆子铭与林耀祖联手设下的一个局!目的,就是将她引离人群中心!
“不用麻烦陆先生了,我自己去趟盥洗室就好。”沈知微稳住心神,声音尽量保持平静,试图抽身。
“那怎么行?”陆子铭的手臂看似轻柔实则有力地挽住了她的手臂,脸上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休息室就在旁边,很快的。况且,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冰冷的暗示,“知微小姐,有些‘线索’,或许在更安静的地方,才方便‘深入交流’,不是吗?”
他的话语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沈知微的神经。她被陆子铭半强迫性地带着,向远离主厅喧嚣的、灯光略显幽暗的休息室通道走去。那几个带着乌鸦纹身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移动,隐隐形成了包围和断后的态势。
霍沉舟将厅内那“意外”和沈知微被陆子铭“护”着走向休息室通道的一幕尽收眼底! 他看得分明!那侍者的动作绝非意外!那几个移动的黑影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是职业打手才有的危险气息!而陆子铭看似保护的动作,实则是将沈知微带离他视线的牢笼!
“该死!” 霍沉舟眼中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他猛地将雪茄摁灭在冰冷的石栏上,火星四溅,如同他胸腔里炸开的怒火与恐惧。他像一头锁定猎物的黑豹,带着席卷一切的狂暴气势,从阴影中疾冲而出,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沉重的回响,目标直指沈知微和陆子铭消失的通道!
通道的灯光比主厅昏暗许多,空气仿佛也凝滞了。 “陆子铭,放开我!”沈知微用力挣扎,声音冷冽如冰,“你的把戏到此为止了!林耀祖的人就在附近,你想做什么?”
陆子铭脸上的温和面具终于彻底剥落,露出底下冰冷的算计和一丝被戳穿的恼怒。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加重了力道,将沈知微狠狠抵在铺着绒面壁纸的墙上!他的身体带着压迫性的力量,眼中再无半点温润,只剩下赤裸裸的占有欲和一种即将得逞的兴奋。
“知微,你总是这么聪明,又这么不听话。”他的手指近乎轻佻地拂过沈知微冰凉的脸颊,声音带着令人作呕的黏腻,“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以为,今晚你还能全身而退吗?霍沉舟?呵,他现在怕是自身难保了……”
就在他话音未落之际—— “砰!” 一声巨响!通道尽头的雕花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狠狠踹开!木屑飞溅!
霍沉舟如同地狱归来的煞神,出现在门口!他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赤红火焰,目光如淬毒的利刃,瞬间钉在陆子铭紧抓着沈知微的手臂上!
“陆子铭!把你的脏手从她身上拿开!” 那一声咆哮,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杀意,震得整个通道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