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稀薄的云层,将冰冷的光线洒在霍家寂静的院落里。沈知微已在寒风中伫立良久,单薄的旗袍肩头沾染了清晨的露水,指尖冻得发红,却远不及心头的寒意刺骨。她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试图将昨夜那混杂着血腥、猜忌与沉默的沉重压入肺腑深处,转身推开了房门。
屋内,霍沉舟已然醒来,正靠坐在床头。手下刚替他换过药,染血的纱布堆在一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金疮药气味。他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已恢复了惯有的锐利与清明。四目相对,空气中划过无声的电光。昨夜激烈的对峙与冰冷的裂痕尚未消散,但共同面对强敌的默契和那未竟的复仇大业,像一条无形的绳索,依旧将他们捆绑在一起。
“我们必须继续。”沈知微率先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昨夜那个泪眼质问的女子只是幻影。 霍沉舟深深地看着她,看到她眼底冰封之下的执拗,心中痛楚与决心交织。“嗯。”他沉声应道,声音因伤后虚弱而略显沙哑,却异常坚定,“无论如何,前路凶险,我们一起面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而急促的脚步声。老管家李伯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进来,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凝重。他小心地将药碗放在床头柜上,随即凑近几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 “少爷,小姐。老奴费了些周折,打听到一点风声…林耀祖近日常在法租界边缘,‘逍遥馆’后巷的一处私宅密会青帮的一个小头目,行事极为鬼祟。那地方…据说以前是某个被吞并的小帮派处理‘脏活’的据点,或许…藏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沈知微的瞳孔骤然收缩!“逍遥馆”后巷!那个鱼龙混杂、藏污纳垢的地方!一丝近乎灼热的光芒瞬间点燃了她冰封的眼眸! “我要去!”她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任何可能与沈家血仇相关的线索,都足以让她飞蛾扑火。
霍沉舟的眉头立刻紧锁,下意识地想反对:“不行!你的身份太显眼,那地方龙蛇混杂,林耀祖的人必定看守严密,太危险!” 他挣扎着想坐直身体,却牵动了伤口,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知微的目光扫过他因疼痛而微蹙的眉心和那绷紧的纱布,到嘴边的强硬话语哽了一下。她抿了抿唇,最终偏开视线,声音依旧清冷,却透出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退让:“…你若不安心,便一起。” 这并非完全的信任,更像是权衡利弊后,对当前战力不足的无奈妥协。
霍沉舟微微一怔,看着她侧脸上那抹倔强的柔软,心中百味杂陈。他正要开口,李伯却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少爷,您这伤…还是得再去医院让洋大夫瞧瞧,换些更好的药,免得落下病根。”
这个再合理不过的建议,暂时打断了关于“逍遥馆”的争论。
他们尚不知,一场因妒恨而生的毒计,已抢先一步,如阴影般笼罩而至。
圣心医院,三楼的特护病房区。柳如眉穿着昂贵的貂皮大衣,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底疯狂滋长的嫉妒和怨毒。她躲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死死攥着手袋,指甲几乎要掐进皮革里。霍沉舟为救沈知微那个贱人身受重伤的消息,像毒液一样日夜腐蚀着她的心!他竟能为那个女人做到如此地步!那自己这些年小心翼翼的靠近、费尽心机的讨好,又算什么?!
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眼神闪烁、面容带着几分贪婪和怯懦的年轻女人,被柳如眉的心腹丫鬟悄悄引了过来。 柳如眉猛地将女人拉进旁边堆放杂物的储物间,反手锁上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灰尘的味道。
“听着,”柳如眉的声音又急又低,像毒蛇吐信,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厚沓崭新的美金,粗暴地塞进护士颤抖的手里,“这是定金!想办法,把这点‘好东西’…”她另一只手递过去一个用丝帕包裹的、装着少量白色粉末的小玻璃瓶,“…混进霍沉舟等下要注射的消炎药水里!事成之后,我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护士吓得脸色惨白,手像被烫到一样想缩回去:“不…不行!柳小姐,这是害命啊!霍少帅他…查出来我会没命的!” “怕什么?!”柳如眉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做得干净点,没人会知道!他只是伤口感染加重,运气不好罢了!谁知道是药的问题?”她逼近护士,温热的呼吸喷在对方冰冷的脸上,声音带着蛊惑和威胁,“想想这些钱!想想你那个欠了一屁股赌债的弟弟!除了我,谁还能救你们家?”
护士的挣扎弱了下去,看着手中那叠足以改变命运的钞票,又想到家中的窘迫,眼神剧烈地挣扎着,最终,恐惧和贪婪交织,压倒了良知。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握紧了那叠钱和那个冰冷的小瓶。
霍沉舟的伤口处理完毕,洋大夫开了处方,嘱咐需要立刻注射一剂强效消炎针剂。护士端着铺着白布、放着药瓶和针管的金属托盘走了进来。她的头垂得很低,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脚步虚浮,端着托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凸起发白。
沈知微正站在窗边,看似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处于高度警戒状态。昨夜被伏击的阴影未散,在这陌生的环境里,任何一丝异常都足以挑动她紧绷的神经。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护士过于急促紊乱的呼吸;那微微颤抖、几乎拿不稳托盘的手;还有…她走进来时,下意识地、飞快地瞟了一眼门外某个方向的小动作!
不对劲!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警铃在脑海中尖锐作响!她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锁定了那个护士。
护士走到霍沉舟身边,拿起针管,吸取药瓶中的液体。她的动作僵硬而迟缓,额角甚至渗出了冷汗。当她拿起酒精棉,准备给霍沉舟手臂消毒时,那棉球几乎要从她汗湿的指间滑落。
“等等!” 沈知微的声音清冷如冰,骤然响起,打破了诊疗室内的寂静!
护士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瞬间冻结!她惊恐地抬头,正对上沈知微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
沈知微几步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针管,举到眼前,对着光线仔细察看。透明的药液在玻璃管中微微晃动…似乎…比平常的药剂显得略微…浑浊?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不该存在的细微絮状物?!
“这药,是什么?”沈知微的目光如同两把冰锥,死死钉在护士惨无人色的脸上,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的压力,“你刚才,在害怕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普通的消炎药…”护士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疯狂闪躲,几乎要哭出来。
“是吗?”沈知微冷笑一声,猛地将针管里的液体挤出几滴,滴在旁边的空纱布上!那液体接触到纱布,竟隐隐泛起一丝诡异的、极淡的黄色泡沫!
“啊——!”护士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霍沉舟此刻脸色已阴沉得可怕!他纵然先前因伤虚弱未曾留意,此刻也完全明白了过来!他猛地起身,不顾手臂的疼痛,一把揪起瘫软的护士,眼神恐怖得如同要噬人:“说!谁指使你的?!”
巨大的恐惧瞬间击垮了护士的心理防线!“是…是柳小姐!柳如眉!她逼我的!她给我钱…让我把药下在您的针剂里…说只是让您病一场…我…我不知道那是毒药啊!饶命!少帅饶命啊!”她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求饶。
“柳!如!眉!”沈知微从齿缝间挤出这三个字,浑身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她竟恶毒至此!竟敢直接对霍沉舟下毒手!
诊疗室外的走廊尽头,柳如眉正焦灼不安地来回踱步,竖着耳朵倾听里面的动静。怎么还没动静?那个废物得手了没有?
突然,诊疗室的门被猛地打开! 柳如眉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期待地望去——却见沈知微面色寒霜地走在前面,霍沉舟捂着手臂,脸色铁青地被李伯搀扶着跟在后面,而那个不成器的护士,则被霍沉舟的一个副官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来!
完了! 柳如眉脑中轰的一声,转身就想跑! “抓住她!”沈知微冰冷的声音如同审判。
早已守在走廊另一头的老周如同铁塔般现身,轻而易举地扭住了柳如眉的手臂,不顾她的尖叫挣扎,将她粗暴地推搡回了诊疗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柳如眉被狠狠掼在地上,昂贵的貂皮大衣沾满了灰尘,发髻散乱,形容狼狈。她抬起头,看到霍沉舟那恨不得将她剥皮抽筋的眼神,和沈知微冰冷俯视的目光,心头的恐惧瞬间被更疯狂的嫉妒和怨恨取代!
“你们想干什么?!放开我!”她尖声叫道,试图用虚张声势掩盖心虚,“霍沉舟!你就眼睁睁看着这个贱人这样对我?!”
“闭嘴!”霍沉舟的声音因震怒而低沉可怖,他一步步逼近,受伤的手臂垂在身侧,但那股沙场淬炼出的杀气却足以让柳如眉胆寒,“柳如眉,我念及两家旧谊,对你一再容忍,你却变本加厉,竟敢买凶下毒!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沈知微拦了一下几乎要失控的霍沉舟,她蹲下身,平视着柳如眉那双因嫉恨而扭曲的眼睛,声音冷得掉冰渣:“让他病一场?柳如眉,你当我看不出那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得不到,就要毁掉?你的爱,可真让人恶心透顶!”
柳如眉像是被戳破了最后的气球,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而疯狂:“是!我就是恶心!我就是要他死!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尤其是你沈知微!你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贱货!凭什么抢走他?!凭什么?!”她猛地指向沈知微,目光怨毒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
霍沉舟厌恶地别开眼,仿佛多看她一眼都嫌脏:“我霍沉舟从未属意于你,一切不过是你一厢情愿、自甘下贱!与她何干?!”
“带下去!”沈知微站起身,不再看地上状若疯妇的柳如眉,对老周冷声道,“关起来,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探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柳如眉被老周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尖利的咒骂和哭嚎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诊疗室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弥漫的消毒水味和那未散的惊心动魄。
沈知微看着霍沉舟依旧难看的神色和那洇出血迹的绷带,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这次虽侥幸识破,但她已彻底疯狂。日后…必得万分小心。” 纵使恨极了柳如眉,此刻她也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消耗着本应用于复仇的心力。
霍沉舟看着她眉宇间的倦色,心中涌起巨大的愧疚和怜惜。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感受到她微微一僵,却没有立刻抽回。 “知微…”他声音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再给我一点时间。等处理完林耀祖这条线,我会…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这几乎是他目前能做出的最大承诺。
沈知微抬起眼,深深地望进他眼底。那里面有痛苦,有挣扎,有真诚,却依旧有一片她无法触及的迷雾。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坚定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信任的裂痕,并非一句承诺便能弥补。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至亲之人的背叛和毒杀之后。
两人沉默地走出医院。阳光刺眼,照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无法温暖彼此之间那难以消融的冰封与猜忌。
柳如眉这颗毒瘤暂时被控制,但她燃起的妒火并未熄灭,反而可能在暗处酝酿成更致命的灾祸。而前方,“逍遥馆”后巷的龙潭虎穴正张开巨口,等待着他们的踏入。复仇之路,从未如此刻般,每一步都踏在信任的薄冰与未卜的杀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