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公馆客房的雕花木门在身后沉重合拢，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沈知微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毯上。晨曦透过纱帘，在她周身镀上一层脆弱的光晕，却照不进她眼底那片冰封的荒原。
霍沉舟的回避，像一把淬毒的冰锥，彻底击碎了她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信任的基石已然崩塌，碎裂的残渣硌在心口，生出尖锐的疼，继而化作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决绝。
他守护的秘密，必然与她有关，与沈家有关。那条血海深仇的路，终究只能她一个人踉跄独行。
不能再等了。不能再将希望寄托于他的“安排”和“保护”。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和翻涌的酸楚，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一夜未眠和情绪激荡而有些虚浮，但眼神却异常清明锐利。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面色苍白、眼神却燃烧着孤焰的自己，开始迅速而冷静地改变妆扮。
摘下耳坠，解开发髻，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将长发松松挽起。褪下身上那件沾染了血污和屈辱的昂贵旗袍，换上一套从衣柜深处找出的、颜色灰暗、质地粗糙的粗布衣裤——这是她刚来上海时备下的，本以为再不会穿上。她用深色脂粉略微遮掩过于白皙的肤色，在嘴角点上一颗不起眼的痦子，最后，拿起一条半旧的灰色头巾，将头脸包裹大半，只露出一双沉静却执拗的眼睛。
镜子里的人，瞬间从一个清冷的世家小姐，变成了一个混迹于码头贫民区、为生活奔波劳碌的普通妇人。
她需要信息，关于“海蛇帮”最直接、最底层的信息。那些在高档俱乐部和华丽宴会里永远打听不到的、藏在肮脏巷弄和苦力汗水的真实。而那里，是霍沉舟的暗线也难以完全触及的、由无数沉默和恐惧编织成的领域。
白日的码头区，与夜晚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巨大的货轮如同钢铁山脉泊在岸边，汽笛长鸣，吊臂林立。扛包的苦力们喊着粗犷的号子，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涔涔，在阳光下闪着油光。空气中混杂着海水的咸腥、货物（香料、皮革、鱼获）的浓烈气味、煤烟以及汗水和廉价烟草的味道，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狭窄的街巷两旁挤满了简陋的食摊、茶馆、和兜售各种杂货的棚户，人声鼎沸，喧闹而充满一种 raw 的生命力。
沈知微混在熙攘的人流中，低着头，步履匆匆，刻意模仿着当地妇女略带外八字的步伐。她的心跳得很快，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一切。这里的每一道投向她的目光，都让她感到不安。
她在一个生意兴隆的、专做苦力生意的简陋大碗茶摊前停下，花一个铜板买了一碗浑浊的茶水，找了个角落的矮凳坐下，竖起耳朵倾听。
周围的谈话大多围绕着工钱、天气、船期、以及帮派头目的更迭八卦。她耐心地听着，捕捉着任何可能与“海蛇帮”相关的只言片语。
“…妈的，‘海蛇’那帮杂碎昨天又加‘保护费’了！还让不让人活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苦力灌下一大口茶，愤愤地低声对同伴抱怨。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同伴紧张地四下张望，“被他们的‘耳朵’听去，有你好看！听说老七码头上那个不肯交钱的，腿都被打断了！”
“呸！仗着背后有人，无法无天！”
“背后？你说的是…林家那个？”声音压得更低。
“还能有谁？最近‘海蛇’的人频繁往林家那个废仓跑，神神秘秘的，准没好事…”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林家废仓！她强压下激动，不动声色地喝完碗里的茶，将头巾又往下拉了拉，起身离开。
她又晃进了一家烟雾缭绕、人声嘈杂的廉价茶馆。这里的信息更加芜杂，真假难辨。她假装等人，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从一个喝得醉醺醺、吹嘘自己“门路广”的老混混口中，听到了一个关键的名字——“独眼龙”。
“…嗝…‘海蛇帮’里…专管‘货仓’的…叫‘独眼龙’…左眼是瞎的，凶得很…就爱在…‘招娣’的赌档里…耍钱…”老混混说完，就趴在桌上鼾声大作。
“招娣的赌档”…沈知微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她起身，如同融入大海的一滴水，再次消失在码头上汹涌的人潮里。经过多方小心翼翼的打听和确认，她终于找到了那个隐藏在迷宫般巷弄深处、连招牌都没有的地下赌档入口。
赌档隐藏在一家散发着鱼腥味的腌货店后面。入口处挂着油腻的布帘，里面传出骰子碰撞、牌九摔打和赌徒们狂热的呼喊咒骂声，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酒、汗臭和一种廉价的脂粉味。
沈知微没有进去。她知道自己这副装扮在那种地方太过扎眼，而且极易被盯上。她选择在赌档对面一条堆满废弃木箱和箩筐的、更阴暗潮湿的窄巷里潜伏下来，如同最有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目标的出现。
时间一点点流逝。巷子深处弥漫着垃圾腐烂的酸臭，蚊虫嗡嗡地围着人打转。沈知微蜷缩在木箱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透过木箱的缝隙，死死盯住赌档那油腻的布帘。
她想起了霍沉舟。此刻他在做什么？是否发现了她的离开？是否…又在为她的“任性”和“不顾大局”而愤怒担忧？心口泛起一丝细微的抽痛，随即被她强行压下。她不能再被他影响，不能再依赖那份充满隐瞒的“保护”。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腿脚几乎麻木之时，赌档的布帘猛地被掀开！
一个身材高壮、穿着黑色香云纱短褂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他左边眼睛蒙着一个黑色的眼罩，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眼罩下缘一直划到嘴角，让他本就凶恶的面容更显可怖。他嘴里叼着烟，脸色因输钱而十分难看，身后跟着两个点头哈腰的小弟。
“独眼龙”！是他！
沈知微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将身体更深地藏入阴影。
独眼龙似乎心情极差，对着小弟发了几句火，踹了路边野狗一脚，然后朝着巷子另一头走去——那正是通往更偏僻区域的方向。
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沈知微没有丝毫犹豫。她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出藏身之处，压低身子，利用一切可利用的遮蔽物，远远地跟了上去。她的跟踪技巧得益于早年间一些并不愉快的经历，此刻运用起来，竟有种冰冷的熟练。
独眼龙显然对这片区域极为熟悉，七拐八绕，专挑人迹罕至的小路。沈知微的心越跳越快，她知道，一旦跟丢，或者被对方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终于，独眼龙在一处堆满废弃渔网和破木船的、几乎无人经过的死胡同尽头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等什么人。他不耐烦地看了看怀表，又点了一支烟。
就是现在！
沈知微从袖中滑出那柄冰冷的匕首，反手握紧。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冒险上前制住对方逼问——
突然！ 一只大手从她身后的阴影中猛地伸出，精准而用力地捂住了她的嘴！另一条强壮的手臂如同铁钳般瞬间箍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向后拖离！
“唔！”沈知微惊恐地瞪大双眼，拼命挣扎，手中的匕首向后刺去，却被对方轻易格开！巨大的力量差距让她毫无反抗之力！
她被迅速拖进旁边一个堆放破烂帆布的、更加隐蔽的角落，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
“别动！是我！”一个压抑着巨大怒火和焦急的、熟悉到令她心脏骤停的声音，在她耳边低沉地响起！
霍沉舟！
他怎么会在这里？！
霍沉舟的手臂依旧紧紧箍着她，温热坚实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剧烈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递过来，不知是因为急速奔跑还是因为后怕的愤怒。他捂着她嘴的手微微颤抖，力道却丝毫未松。
“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他的声音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来的，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独眼龙是海蛇帮最能打的堂主之一！他停下来不是因为到了地方，而是在等交易的另一方！周围至少埋伏了他四个手下！你就这么冲上去，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沈知微的身体瞬间僵住，一股冰冷的后怕沿着脊椎窜上头顶！她透过帆布的缝隙向外望去——果然，就在独眼龙等待的那片区域周围，几个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不同的废弃物后面悄然现身，朝着独眼龙汇聚过去！如果她刚才贸然冲出去…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霍沉舟感受到怀中身体的僵硬和瞬间的脱力，箍着她的手臂下意识地又收紧了些，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那强压的怒火背后，是几乎将他淹没的恐惧。当他发现她不见，当他动用所有力量锁定她的踪迹，一路追查到这龙潭虎穴，看到她那单薄的身影竟要独自去挑战那条凶残的“海蛇”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为什么…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等我？”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痛苦的沙哑和…一丝无力。他布下的网正在收紧，他本可以有更稳妥的方式拿到情报，可她近乎自毁般的孤勇，彻底打乱了他的节奏，也狠狠刺痛了他的心。
沈知微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动弹不得。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压抑着巨大情绪的质问，如同最汹涌的潮水，冲击着她刚刚筑起的心墙。委屈、后怕、不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涌上鼻尖。
她猛地用力，挣脱了他捂着她嘴的手，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和冰冷的倔强：“相信你？等你？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你再次用沉默和回避来回答我的问题？等到霍家或者林耀祖又一次先下手为强？霍沉舟，我不是你的金丝雀！我等的代价，我付不起！”
她的质问，像一把尖刀，剖开了两人之间最尖锐的矛盾。
霍沉舟的手臂僵硬了一下。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和话语中那带着血丝的绝望。他所有解释的话语，所有沉重的苦衷，在这一刻都变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外面的胡同里传来了交谈声。独眼龙等的人到了！似乎是一批紧俏的“药材”交易。
霍沉舟眼神一凛，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恢复了惯有的冷静锐利。他凑近沈知微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不容置疑：“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听着，他们交易的‘药材’有问题，是幌子。真正的交易在后面。我会让人跟下去。现在，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他松开对她腰间的钳制，却依旧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仿佛生怕她再次消失。
“跟我走！”他低声道，不容分说地拉着她，借着废弃物的掩护，如同两道融入阴影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向着与独眼龙等人相反的方向，快速撤离这片杀机四伏的暗巷。
沈知微被他半强制性地拉着，踉跄地跟在他身后。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却能感受到那灼热的温度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后怕而产生的轻微颤抖。
她的心乱如麻。 他再一次救了她，在她最危险的时候如同天降。可他越是如此，那份沉重的、充满隐瞒的“保护”，就越发让她感到窒息和…绝望。
他们之间，那由秘密、猜疑、无法宣之于口的关切与同样无法放下的执念交织成的网，似乎收得更紧了，紧得让人喘不过气。
而远处，独眼龙那边的交易似乎完成了，发出一阵短促的、意味不明的笑声，很快，几方人马如同潮水般散去，暗巷再次恢复了死寂，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只有空气里，那若有似无的、危险的气息，依旧 lingering。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