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沉舟的手如同铁钳，紧紧攥着沈知微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半拖半拽地拉着她，在码头区迷宫般污秽狭窄的巷弄里快速穿行。他的步伐极大，速度极快，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又像是急于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彻底甩在身后。
沈知微踉跄地跟着，粗布头巾早已在奔跑中散落，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手腕处传来尖锐的疼痛，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抓着她那只手的灼热温度，以及那强硬力道下，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控制的、细微的颤抖。
他在害怕。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沈知微混乱的心绪。
终于，两人冲出阴暗的巷弄，相对开阔的街区和远处传来的黄包车铃声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霍沉舟猛地将她拉进一个僻静的、堆放着空木箱的角落，后背重重撞在粗糙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依旧没有松开她的手，另一只手却猛地撑在她耳侧的箱板上，将她困在他胸膛与木箱之间狭小的空间里。他低下头，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胸膛因急促的奔跑而剧烈起伏。黑暗中，沈知微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尚未平息的后怕和一种近乎暴怒的焦灼。
“沈知微！”他连名带姓地低吼出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怒，“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独眼龙是什么人？海蛇帮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你就凭着一把匕首，就敢往里冲？！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吗？！啊？！”
他的质问如同密集的冰雹，砸得沈知微耳膜嗡嗡作响。那强烈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情绪让她心头发颤，却也瞬间点燃了她积压的委屈和倔强。
“我的命值不值钱，不劳霍少帅费心！”她猛地抬头，迎上他愤怒的目光，眼中同样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我等不起你的万全之策！也受不起你这充满隐瞒的保护！除了靠自己，我还能靠谁？！靠你那些永远不能说的‘苦衷’吗？！”
“隐瞒？”霍沉舟像是被这个词狠狠刺中，眼底闪过一丝剧烈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怒意覆盖，“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
“为了什么？为了我好？”沈知微尖利地打断他，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霍沉舟，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千方百计阻止我查下去，仅仅是因为危险？还是因为…你怕我查到的真相，会牵扯出你霍家、或者…你父亲霍震霆，某些见不得光的秘密？！”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质疑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这是她一直深埋心底、最恐惧也最不愿面对的猜测！
霍沉舟的身体猛地一震！撑在箱板上的手瞬间攥紧成拳，骨节发出可怕的脆响！他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场骤然降临的风暴，里面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被误解的愤怒，但更深处的…是一种沈知微看不懂的、仿佛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刺穿般的巨大痛苦和…灰败。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似乎有千言万语要汹涌而出，最终却化作一声极度压抑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沉重喘息。那汹涌的情绪在他眼中剧烈翻腾，最终竟一点点沉寂下去，变成一片深不见底、令人心寒的绝望和疲惫。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攥着她手腕的手。
那冰冷的桎梏骤然消失，手腕上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火辣辣地疼。而他眼中那瞬间熄灭的光，比方才任何愤怒的指责都更让沈知微感到恐慌和…刺痛。
他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贴近的距离。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方才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激烈对峙。
“原来…在你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得可怕，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却比任何话语都更显沉重。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冰窖。他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不解释？他这默认般的反应，比直接承认更让她感到灭顶的绝望！
“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
“少爷？”是李伯压低的、带着焦急的声音。
霍沉舟猛地转过身，将眼底所有情绪彻底掩藏，恢复了惯有的冷峻神态，只是那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极不平静的内心。“说。”
李伯快步走近，看到站在阴影里、脸色苍白的沈知微，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迅速低头禀报：“少爷，刚接到暗线急报。我们的人跟着独眼龙那批‘药材’，发现他们最终进了林耀祖在闸北的一处私宅。但蹊跷的是，几乎同时，另一路兄弟发现，海蛇帮的帮主‘海爷’的心腹，悄悄去了…去了总商会副会长，赵金龙的别馆。”
赵金龙？！ 霍沉舟的瞳孔骤然收缩！商会里仅次于王有财的实权人物，平日看似中立，实则圆滑世故，背景复杂。他竟然也和海蛇帮有牵扯？而且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刻！
沈知微也瞬间被这个消息吸引了注意力，暂时压下了心中的惊涛骇浪。林耀祖、海蛇帮、现在又多了个商会副会长赵金龙？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霍沉舟眼神锐利如刀，快速思索着：“赵金龙…他和王有财素来不和。王有财倒台，他受益最大。难道他想借林耀祖和海蛇帮的手，进一步清洗商会，排除异己？甚至…想取代王有财，成为那个‘新’的合作者？”他立刻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对付霍家那么简单，更可能是商会内部一场巨大的权力洗牌和利益再分配！而霍家，只是这场风暴中首当其冲的目标之一！
“立刻加派人手，盯死赵金龙的别馆和海蛇帮总舵！我要知道他们到底在密谋什么！还有，查清楚赵金龙和海蛇帮过去所有可能的交集，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霍沉舟迅速下令，思维缜密，反应果决。
“是！”李伯领命，匆匆离去。
巷子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方才那激烈而伤人的对峙仿佛被突然插入的紧急情报暂时打断，但空气中弥漫的裂痕与隔阂，却更加清晰可见。
霍沉舟没有再看沈知微，他望着巷口的方向，侧脸线条冷硬：“赵金龙牵扯进来，事情比我们想的更复杂。商会的水太深，你现在立刻跟我回公馆。”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全然的保护姿态，而是夹杂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和…深深的疲惫。
沈知微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误解了他吗？可他为何不解释？那个关于他父亲的猜测，像一根毒刺，依旧扎在她心底最深处。
但眼下，显然不是纠缠个人恩怨的时候。赵金龙的出现，意味着危机升级，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沉默着，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他的安排。
回到霍公馆，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霍沉舟直接进了书房，门关得并不响，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人隔开。他需要立刻梳理各方情报，应对赵金龙和海蛇帮可能联手发起的更大冲击。
沈知微独自站在空旷的客厅里，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手腕上的红痕依旧清晰。方才巷子里他眼中那瞬间的灰败和绝望，反复在她眼前闪现，让她心口闷得发疼。
她误会他了吗？可他那默认般的反应又算什么？ 他到底在隐瞒什么？那个秘密，是否真的与霍家、与霍震霆有关？与她沈家的血海深仇有关？
一个个问题像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心头，让她喘不过气。
她缓步上楼，回到客房。镜子里映出她苍白而迷茫的脸。她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不断拍打脸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霍沉舟隐瞒了什么，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复仇的路，她必须走下去。赵金龙的出现，虽然让局面更危险，但也可能是一个新的突破口！海蛇帮、林耀祖、赵金龙…这些人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牢固又脆弱的利益链。只要找到关键节点…
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只是那坚定里，带上了一层无法化开的孤独和悲凉。
深夜，万籁俱寂。 书房的门轻轻打开了一条缝。霍沉舟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站在沈知微的客房门外。他抬起手，想要敲门，动作却在半空中凝滞。
他听着里面一片死寂，想象着她或许已经睡下，或许正和他一样，在冰冷的清醒中备受煎熬。手腕上的红痕…她当时一定很疼。而他当时那近乎失控的愤怒和后怕，是否也伤到了她？
那句“你父亲霍震霆见不得光的秘密”，像一把淬毒的匕首，至今还插在他的心口，血流不止。他多想不顾一切地告诉她一切！告诉她父亲的苦衷，告诉他自己所做的一切挣扎与守护！可是…不能。那个真相太过残酷，一旦揭开，可能会彻底毁了她，也毁了霍家最后一丝安宁。
最终，他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将牛奶轻轻放在门口的地毯上，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悄然离开。
门内，沈知微其实一直醒着。她听到了门外那细微的声响，听到了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难言。
她轻轻拉开房门，看到了地上那杯兀自散发着微弱热气的牛奶。
月光从走廊的窗户洒下，将那杯牛奶和空无一人的走廊照得一片清冷。
她缓缓蹲下身，端起那杯牛奶，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却暖不透她冰凉的手指。
裂痕已然深可见骨，猜疑如同蔓草疯长。 可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隔阂之下，那杯被无声放置在门外的牛奶，却又像黑暗深渊里微弱却执着的一星萤火，残酷而真实地映照出两人之间那无法彻底斩断的、复杂纠葛的牵绊。
窗外，夜雾弥漫，上海滩的霓虹在远处无声闪烁，仿佛无数窥探的眼睛。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夜色下，加速酝酿。而他们两人，被困在这风暴眼中，彼此靠近，又彼此刺痛，身不由己地向着未知的深渊，一步步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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