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放置在门外的牛奶，像一枚温热的、无声的炸弹，在沈知微的心湖里炸开滔天巨浪。她端着它，站在空旷走廊清冷的月光里，指尖的温度与心底的冰寒激烈交锋。他这是什么意思？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还是…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沉默的歉意与关怀？
最终，她没有喝那杯牛奶。它被原封不动地放在了小茶几上，如同一个凝固的、充满未解含义的符号。
那一夜，两人隔着一堵墙，各自无眠。
第二天清晨，霍公馆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早餐桌上，两人相对无言。霍沉舟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翻阅报纸的动作却依旧沉稳有力，只是目光偶尔掠过沈知微时，会变得极其复杂难辨。沈知微则低垂着眼睑，默默吃着清粥，食欲全无，整个人像一尊易碎的琉璃娃娃，周身笼罩着一层透明的隔膜。
李伯无声地侍立在一旁，眼底藏着深深的忧虑。
“今天商会那边有个临时召集的闭门峰会，讨论王有财留下的空缺和近期航运事务。”霍沉舟放下报纸，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昨夜的一切从未发生，“赵金龙主持。”
沈知微拿着勺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赵金龙…这个名字像一根刺。
“需要我做什么？”她抬起眼，声音同样平静，却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距离感。
霍沉舟深深看了她一眼：“待在公馆。哪里都别去。”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李伯会加强守卫。外面…现在很不太平。”
他又想把她圈养起来。沈知微的心微微一沉，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反驳。经历了昨日的生死一线和那场撕开裂痕的对峙，一种冰冷的、更深的算计在她心底滋生。她需要信息，需要突破口，而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什么都得不到。硬碰硬显然行不通，她需要…另一种方式。
她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霍沉舟似乎有些意外她的顺从，审视地看了她片刻，最终没再说什么。用完早餐，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袖口，准备出门。
就在他经过她身边时，沈知微突然轻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小心赵金龙。”
霍沉舟的脚步猛地顿住。他侧过头，看着她低垂的头顶，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惊讶，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暖意，但更多的还是沉重的阴霾。
“我知道。”他低声回应，声音沙哑。然后，大步离开了餐厅。
听着汽车引擎声远去，沈知微缓缓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她转向李伯，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带着歉意的微笑：“李伯，我有些累，想回房休息一下。中午不用叫我用餐了。”
李伯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异常柔顺安静的沈小姐，心中疑虑更深，却也只能恭敬应道：“是，小姐。有事您随时吩咐。”
沈知微回到客房，反手锁上门。她脸上的柔弱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快速走到窗边，仔细观察着楼下的守卫布置。果然，比平时多了不少人，明哨暗哨交错，将公馆看得如同铁桶一般。
硬闯绝无可能。
她的目光落在房间内部——衣帽间、连通的小书房、以及…通风管道。霍公馆是旧式洋楼改造，内部结构复杂，或许…
她屏住呼吸，仔细聆听着门外的动静。确认走廊无人后，她悄无声息地挪开衣帽间里沉重的樟木箱子，后面果然露出一个用来检修线路的、并不起眼的通风口盖板。盖板有些锈蚀，但螺丝似乎并不太紧。
时间紧迫，她没有犹豫的工具。她拔下头上的金属发簪，用尖头费力地、一点一点地拧动着那些生锈的螺丝。汗水从她的额角滑落，指尖被金属磨得生疼，但她咬牙坚持着。
不知过了多久，盖板终于松脱。她小心翼翼地将其取下，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黑暗逼仄的通道。里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散发出陈腐的气息。
没有退路了。沈知微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通风管道内一片漆黑，空气污浊不堪。沈知微只能凭借感觉和极其微弱的光线折射，艰难地向前爬行。尖锐的金属边缘刮破了她的衣服和皮肤，灰尘呛得她几乎要咳嗽出声，又被她死死捂住嘴压抑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方向是否正确。她的目标很明确——霍沉舟的书房。那里一定有关于赵金龙、关于海蛇帮、甚至关于…霍震霆的线索！那是唯一可能打破僵局、找到真相的地方！
终于，在前方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以及隐约的人声。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透过通风口的百叶缝隙向下望去——
心跳骤然停止！
下面正是霍沉舟的书房！而此刻，书房里并非空无一人！
霍沉舟竟然提前回来了？！他正背对着通风口的方向，站在那排 locked 的档案柜前！李伯垂手站在他身旁，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消息确认了吗？”霍沉舟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
“确认了，少爷。”李伯的声音干涩，“我们安插在赵金龙别馆的人冒死传出消息。赵金龙…确实和海蛇帮的‘海爷’达成了秘密协议。他们计划在三天后的码头工会理事选举上发难，联合几个被收买的中立理事，推举赵金龙的人上位，全面接管王有财留下的势力范围。同时…他们会抛出那份伪造的、关于我们霍家‘走私军火’的‘证据’，彻底搞臭霍家声誉，甚至…可能引来军方调查！”
沈知微在通风管道里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呼出声！赵金龙和海蛇帮竟然勾结得如此之深！目标直指霍家根基！
霍沉舟的背影僵硬如铁。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淬着冰冷的杀意：“好一个赵金龙…胃口不小。那份‘证据’，他们从哪里弄来的？能确认伪造的源头吗？”
“还在查，但线索指向…林家。很可能是林耀祖提供的。”李伯答道，“而且，据线报，海蛇帮那边…‘独眼龙’最近频繁接触一个日本人。”
“日本人？”霍沉舟猛地转身！沈知微终于看到了他的侧脸，那上面布满了震惊和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触及逆鳞的暴怒！“哪个日本人？”
“好像是…‘东亚航运协会’的副会长，小野次郎。表面上是个商人，但背景很不简单，据说和日本军部关系密切。”
东亚航运协会！日本军部！ 沈知微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感觉自己仿佛无意中撞破了一个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林耀祖、赵金龙、海蛇帮、现在又牵扯出日本人？！这早已超出了简单的商会内斗范畴！
霍沉舟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在书房里踱了两步，猛地一拳砸在书桌上！“砰”的一声巨响，连通风管道里的沈知微都感到了震动！
“难怪…难怪他们敢如此肆无忌惮！原来是找到了新的靠山！”霍沉舟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想借日本人的手来清洗上海滩的航运业？赵金龙这个数典忘祖的卖国贼！”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变得锐利如鹰：“选举是三天后…我们还有时间。李伯，立刻去做几件事：第一，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那份伪造证据的原件或者经手人；第二，查清小野次郎和海蛇帮接触的具体内容和目的；第三，把我们掌握的、关于赵金龙贪污商会公款、与黑帮勾结的证据整理出来，关键时刻，我要让他身败名裂！”
“是！少爷！”李伯领命，却又犹豫了一下，“那…沈小姐那边？今天她似乎有些异常安静…”
霍沉舟揉了揉眉心，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疲惫的神色：“加派人手看住她。现在外面太危险，绝不能让她再涉险。等解决了眼前的危机…”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就在这时，霍沉舟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房角落的一个不起眼的陈设——一个黄铜制成的、造型古朴的航海罗盘。罗盘的指针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的眼神骤然一凝！那个罗盘…是个极其隐蔽的警报器，连接着几条关键的、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压力感应线，就布置在…档案柜附近和天花板的通风口入口！
有人闯入过？！或者…还在？！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猛地射向沈知微藏身的那处通风口！
沈知微在黑暗中对上他那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目光，瞬间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被发现了！
极度惊恐之下，她下意识地猛地向后缩去！身体撞在金属管道壁上，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但在死寂的此刻却无异于惊雷的“哐当”声！
“谁？！”霍沉舟厉声喝道，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寒光！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步踏到墙边，猛地按下了书桌下方一个隐蔽的按钮！
“咔嚓——！” 沈知微身后的通风管道内部，突然落下一道坚固的铁栅栏！彻底封死了她的退路！与此同时，她前方的通风口盖板也被从外部猛地打开！
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照亮了她惊恐失措、沾满灰尘的脸庞。
霍沉舟和李伯的脸出现在通风口外。霍沉舟看着被困在管道里、狼狈不堪的沈知微，脸上的表情从极致的震惊，到不敢置信，再到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混合着巨大失望、愤怒和被背叛的痛楚！
“是…你？”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刮过沈知微的耳膜和心脏。
沈知微脸色惨白如纸，大脑一片空白。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解释，所有的理由，在眼前这铁一般的事实和他那破碎的目光下，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霍沉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许久，他猛地直起身，对李伯冷冷地、不带一丝感情地吩咐道：
“把她带出来。关回房间。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她踏出房门一步！任何人不得探视！”
说完，他决然地转过身，不再看她一眼。那挺直却僵硬的背影，透着一种心如死灰的冰冷和疏离。
李伯看着管道里面如死灰的沈知微，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他伸出手：“沈小姐，请吧。”
沈知微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被李伯从管道里扶了出来，带离了书房。自始至终，霍沉舟都没有再回头。
她被软禁了。 这一次，不再是出于保护，而是源于最彻底的失望和不信任。
那杯未曾动过的牛奶还放在茶几上，早已冰凉。 而无意中窃听到的、关于赵金龙、海蛇帮和日本人的惊天阴谋，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了她的心头，也让她与霍沉舟之间那本就脆弱的信任，彻底粉碎。
无声的惊雷，已然炸响。真正的风暴，正在以远超所有人预料的速度和规模，汹涌而至。而她，却被困在了风暴眼的最中心，失去了最后一点自由和…或许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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