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背对着房门,听着门外落锁的“咔哒”声清晰传来,如同最终审判的槌音。她僵硬地站在原地,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徒劳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冰冷的钝痛。
他最终还是将她关了起来。像囚禁一只不听话的雀鸟。
巨大的屈辱感和被背叛的愤怒席卷而来,几乎将她吞没。但紧接着,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她——她听到了那个足以颠覆一切的阴谋!赵金龙、海蛇帮、日本人…他们不仅要毁了霍家,更可能勾结外敌,图谋不轨!而此刻,这个秘密如同烧红的炭火,灼烧着她的理智,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无法传递出去!
时间!最缺的就是时间!
她猛地转身,扑到门边,透过狭窄的门缝向外嘶声低喊:“李伯!李伯!让我见霍沉舟!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事关霍家存亡!”
门外的李伯沉默了片刻,声音带着为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沈小姐…少爷吩咐了,谁也不能见您。您…您还是先冷静冷静吧。”
“冷静?!等他们阴谋得逞就来不及了!”沈知微用力拍打着门板,指尖传来刺痛,“你去告诉他!是关于赵金龙和海蛇帮!还有日本人!他必须知道!”
然而,门外再无声响。李伯似乎已经离开,只留下两个呼吸沉稳的守卫,如同铁塔般矗立在走廊两侧。
她被彻底隔绝了。
沈知微无力地滑坐在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月光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栅栏阴影,如同她此刻的处境。霍沉舟…他宁愿相信她是在无理取闹、是在刺探霍家秘密,也不愿给她哪怕一丝解释的机会!在他心里,她的信用已然破产。
不…不能就这样放弃!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被困的幼兽,疯狂地扫视着这个华丽却冰冷的囚笼——客房、卫生间、小小的起居区…所有可能与外界通讯的线路都被切断了。窗户装有坚固的铁艺雕花护栏,楼下是巡逻的守卫。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张雕花红木书桌——以及桌上的纸笔上。
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绝望的计划,在她脑中骤然成形!
霍沉舟不相信她的话…但如果消息来自一个他“信任”的渠道呢?一个他安插在敌人内部的、绝不会怀疑的暗线?
她需要制造一个“密信”!模仿海蛇帮内部传递消息的方式,将情报“送”到霍沉舟手中!这需要极其精准的模仿力,以及对海蛇帮内部规则的大胆猜测!她曾在百乐门混迹多年,见过三教九流,也偶然听说过一些帮派传递密信的粗浅门道——特殊的折叠方式、隐晦的切口暗号、甚至是用茶水或特殊药剂书写…
成败,在此一举!
她冲到书桌前,铺开信纸。心脏狂跳,手却异常稳定。她回忆着在码头茶馆听到的关于海蛇帮的零碎信息,回忆着独眼龙那些人的做派…
首先,是纸张。她选择了一种略显粗糙、泛黄的纸张,更像是码头区小商铺里流通的那种。
其次,是笔迹。她屏住呼吸,刻意改变自己清秀的字迹,用一种略显潦草、带着几分蛮横的笔触,快速写下几行字:
「龙爷钧鉴:赵与‘海爷’已定,三日后‘选舵’之日动手。‘货’(指伪造证据)由‘东洋客’(指日本人)提供,存于闸北林宅。另,‘东洋客’欲借‘东风’(指混乱)查验‘新水路’(指新的走私通道),所图甚大。切望早做决断,以免措手不及。——‘
她没有署名,而是画了一个简单的、扭曲的蛇形图案,这是她根据那枚徽章和道听途说猜测的海蛇帮标记。
最关键的一步来了——加密和做旧。她需要让这封信看起来像是在极其匆忙和危险的情况下写就,并且使用了海蛇帮可能用的某种低级加密方式。
她撕下纸条的一角,造成匆忙撕裂的假象。然后,她端起桌上微凉的茶水,小心翼翼地将几滴浓茶水滴在纸条的空白处和字迹边缘,让其晕开,形成类似汗渍或水渍的痕迹。接着,她用指甲沾了点灰尘,轻轻抹在纸张边缘。
最后,是折叠方式。她回忆着曾见过的一个帮派分子折叠纸条的样子——并非对折,而是一种特殊的、反复斜角折叠,最后折成一个紧凑的三角形,据说这种折法可以快速展开也方便隐藏。
她依样画葫芦,将纸条快速折好。一个看起来像是从帮派内部流出的、带着紧迫信息的“密信”雏形初现。
但如何送出去?如何让它“自然”地出现在霍沉舟面前?
沈知微的目光再次投向房门。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用力拍打门板,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歇斯底里的崩溃:“放我出去!我要见霍沉舟!你们不能这样关着我!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
门外的守卫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哭闹惊动,传来细微的交谈声。
“吵什么吵!安静点!”一个守卫不耐烦地呵斥。
“我…我要喝水!我肚子疼!”沈知微继续表演,声音带着痛苦的颤抖,“让你们李伯来!或者…或者随便来个丫鬟也行!你们想渴死我吗?!”
门外的守卫沉默了一下。毕竟,这位是少爷亲自关进来的人,万一真出了事,他们担待不起。一个守卫低声对同伴说了句什么,脚步声渐远,似乎是去请示了。
沈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机会只有一次!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返回,伴随着一个年轻丫鬟怯生生的声音:“沈…沈小姐?您怎么了?”
门上的小窗被打开,露出丫鬟小梅紧张的脸。
沈知微立刻扑到小窗前,脸色苍白,泪眼婆娑,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却悄无声息地将那个折成三角形的“密信”塞了出去,声音压得极低,却又快又急:“小梅!帮帮我!把这个…想办法交给李伯,就说…就说是在走廊花瓶后面捡到的,看起来很要紧…千万别让人看见是你送的!求你了!”
小梅吓了一跳,看着沈知微哀求的眼神,又感觉到手里被塞进的那个硬硬的纸团,一时不知所措。她只是个低等丫鬟,哪里经历过这个?
“沈小姐…这…”
“快收好!”沈知微眼神急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求,“就当积德行善!帮我这一次!”
小梅看着沈知微狼狈可怜的样子,想起平日里她虽清冷却从未为难过下人,心一软,牙一咬,飞快地将纸团塞进袖袋里,点了点头,随即又提高声音道:“沈小姐您稍等,我这就去给您倒热水!”
小窗关上。沈知微脱力般靠在门板上,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能做的,已经全部做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赌小梅的善良和机灵,赌李伯的谨慎,更赌…霍沉舟对他自己情报网络的信任,是否能压倒他对她的怀疑。
书房内,气氛比沈知微的客房更加冰冷凝滞。
霍沉舟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如同一尊压抑着怒火的雕像。窗外暮色渐浓,华灯初上,照亮了他冷硬的侧脸线条,却照不进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李伯垂手立在身后,大气不敢出,详细汇报着软禁沈知微后的所有细节,包括她方才那番“哭闹”和丫鬟小梅“意外”发现并上交的“密信”。
“少爷,沈小姐情绪激动,反复强调有关于赵金龙、海蛇帮和日本人的紧要情报,但语焉不详。之后便借故叫了丫鬟小梅送水…这个,是小梅随后在走廊转角花瓶后‘捡到’,觉得蹊跷,立刻上交的。”李伯将那个折叠奇特的三角形纸条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上。
霍沉舟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冰锥般钉在那张小小的、略显脏污的纸条上。他没有立刻去碰,眼神深处充满了极度挣扎的审视和怀疑。
太巧了。沈知微刚被关起来,刚嘶喊完那些话,这样一份“密信”就恰好出现在门外?这像极了她精心设计的戏码!是为了换取自由?还是为了传递假情报干扰他的判断?抑或是…她背后真的另有其人,这是在尝试用这种方式联系?
他对她的信任,已经在通风管道里那惊心动魄的对视和背叛中,崩塌殆尽。
然而…万一是真的呢? 赵金龙、海蛇帮、日本人…这些关键词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理智。他安插的暗线确实回报了赵金龙与海蛇帮接触的迹象,但关于日本人的情报,还非常模糊。如果这份“密信”所言非虚…那霍家面临的将是灭顶之灾!甚至牵扯的将是通敌卖国的滔天罪责!
他赌不起!
霍沉舟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的厉色。他伸出手,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张纸条,仿佛那是什么剧毒之物。他仔细检查了纸张的质地、茶渍的痕迹、折叠的方式…每一个细节都在显示,这确实很像底层帮派分子匆忙间传递消息的风格。
他按照他所知的、破解这类密信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当看到那句“东洋客欲借‘东风’查验‘新水路’,所图甚大”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新水路”…这个暗语,是他手下最高级别的暗线不久前才刚刚隐约提及的一个概念,指向一批可能涉及军火和违禁品的海上秘密运输线!连他自己都还未完全核实清楚!这个写密信的人怎么可能知道?!除非…这消息是真的!来自海蛇帮甚至日本人内部的极高层面!
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被动摇!巨大的震惊和后怕席卷了他!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沈知微在通风管道里听到的…或许真的是足以挽救霍家、甚至挽救更多东西的关键情报!而他,却因为愤怒和失望,险些错过了它!甚至将她囚禁了起来!
一想到她拍打着门板,嘶声力竭地想要警告他,却被他无情地拒之门外…一种混合着巨大愧疚和迟来的恐慌的情绪,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
但他依旧保持着最后一丝冷静。情报内容惊人,但来源依旧可疑。他需要最后一道验证。
“李伯,”他的声音因极度压抑而沙哑异常,“立刻去查两件事:第一,核实闸北林宅的监控,看近期是否有可疑人员出入;第二,让我们在码头海关的内线,秘密查证最近是否有异常备案的、可能属于日本商社的货船或‘考察船’!”
“是!少爷!”李伯感受到霍沉舟语气中的凝重和杀意,立刻领命而去。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霍沉舟一人。他紧紧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面翻涌的不再仅仅是商战的硝烟,更有了国仇家恨的影子。
如果这一切证实…那么上海滩即将迎来的,绝不仅仅是一场商业倾轧,而是一场真正的腥风血雨!
而他与沈知微…
霍沉舟缓缓闭上眼,眼前浮现出她最后看他时那绝望而冰冷的眼神。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误会了她吗? 他那样对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沈知微抱膝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将脸深深埋入膝盖。黑暗中,她听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声响,只有自己越来越沉的心跳和逐渐冰冷的绝望。
他没有来。 她的孤注一掷,似乎石沉大海。他果然…连一丝一毫都不再相信她了。
也许,她该彻底死心了。复仇的路,终究只能她一个人,用最决绝、最孤独的方式走下去。
就在她几乎被无尽的黑暗和冰冷吞噬之时——
“咔哒。” 门外突然传来钥匙开锁的轻响!
沈知微猛地抬起头,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房门被轻轻推开。走廊的光线勾勒出一个高大挺拔却笼罩在沉重阴影里的身影。
是霍沉舟。
他站在门口,并没有立刻进来。逆着光,沈知微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道复杂无比的、紧紧锁定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残留的震惊,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更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深沉的、近乎痛苦的挣扎。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霍沉舟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得仿佛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闸北林宅…确实有异动。” “海关那边…也确认有一艘日本‘考察船’申请了异常停泊…”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巨大的力量,才能问出下一个问题。他的目光死死地抓住沈知微,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告诉我…沈知微…” “你听到的…关于‘新水路’…他们还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