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沉舟站在门口,逆着光的身影如同一座压抑的山峦。他那句关于“新水路”的追问,沉甸甸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审慎的权衡和未曾完全消散的怀疑。
沈知微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他相信了?至少,他相信了情报的一部分!巨大的 relief 和更深的委屈交织涌上,让她鼻尖发酸。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宣泄情绪的时候。
她缓缓站起身,迎着他复杂探究的目光,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和紧张而略显沙哑,却努力保持镇定:“他们说得不多,而且很隐晦。我只听到‘东洋客’(日本人)要借选举那天的混乱‘查验新水路’,似乎…那是一条对他们至关重要的秘密通道,可能涉及…非同寻常的货物。”她谨慎地没有直接说出“军火”二字,避免显得自己知道得过于具体而再次引他生疑。
霍沉舟的瞳孔深处微微缩紧。沈知微提供的细节,与他最高级别暗线冒死传回的、那份关于日本人对某条特定走私线路表现出异常兴趣的模糊情报,惊人地吻合了!最后一丝关于情报真实性的疑虑,在这一刻彻底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后怕和…沉重的愧疚。
他差点因为自己的愤怒和所谓的“尊严”,将她用命换来的、关乎家族乃至更重大利益的情报彻底无视!甚至…将她囚禁于此!若真因他的误判而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一种冰冷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面对任何明枪暗箭都更让他感到窒息。
他向前迈了一步,走进了房间。灯光照亮了他的脸,那张惯常冷峻的面容上,此刻布满了疲惫的痕迹和一种难以掩饰的、近乎狼狈的复杂情绪。他的目光落在沈知微苍白却倔强的脸上,落在她身上那套沾满灰尘的粗布衣裤上,最终,定格在她微微颤抖、却紧握成拳的手上。
空气凝固了。两人相隔数步,沉默地对视着。裂痕如同地上的月光,清晰冰冷地横亘在彼此之间。
许久,霍沉舟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这句话问出,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直接告诉?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盛怒和失望中的他,会信吗?
沈知微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眼中却没有任何胜利的神色,只有一片荒芜:“告诉你?霍少帅当时…给我开口的机会了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霍沉舟心上最脆弱的地方。
霍沉舟喉结滚动了一下,所有辩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是啊,他没有。他被背叛感冲昏了头脑,亲手将她推开了。
他再次沉默下来,目光垂下,落在她之前被自己紧紧攥过、此刻仍残留着红痕的手腕上。那刺目的痕迹,像是对他失控和专横的无声控诉。一种尖锐的刺痛感席卷了他。
他忽然伸出手,动作快得让沈知微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瞬间充满警惕。
霍沉舟的手僵在半空,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痛楚。他缓缓收回手,声音低沉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对不起。”
这两个字,沉重如山。从他口中说出,更是艰难无比。这不仅仅是为错怪她而道歉,更是为他那不容置疑的囚禁、为他曾升起过的那些恶劣的猜疑。
沈知微怔住了。她没想到会听到这三个字。心底冰封的某个角落,似乎被这笨拙而沉重的道歉悄然敲裂了一丝缝隙,涌出酸涩的暖流,但更多的,依旧是难以消融的隔阂和疼痛。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她偏过头,避开他过于沉重的目光,声音依旧带着疏离,“情报已经给你了。赵金龙、海蛇帮、日本人…他们三天后就要动手。霍少帅还是想想如何应对吧。”
她刻意用“霍少帅”这个称呼,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霍沉舟看着她疏冷的侧脸,心中涌起巨大的无力感。他知道,有些伤害已经造成,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轻易抹平。信任一旦碎裂,重铸需要漫长时间和实际行动。
而现在,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个人情绪压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你说得对。当务之急,是应对眼前的危机。”他顿了顿,看向她,“你有什么想法?”
他不再将她完全排除在外,而是以一种近乎平等的姿态征询她的意见。这是一个微妙的、试图修复关系的信号。
沈知微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开口道:“伪造证据的原件是关键。只要能在他们发难之前找到并销毁,他们的指控就站不住脚。闸北林宅…既然是存放点,必然有重兵把守,强攻不可能,只能智取,或者…内部突破。”
“内部突破…”霍沉舟沉吟道,“林耀祖生性多疑,能用来看守如此重要东西的,必定是他的死忠。想要从内部攻破,难如登天。”
“未必。”沈知微目光微闪,“越是死忠,往往越有弱点。贪财?好色?家人被控?或者…对林耀祖本人心存怨怼?只要找到那个关键的人,找到他的弱点…”
霍沉舟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她的思维敏锐而冷静,总能直指要害。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歌女该有的心智。
“我会立刻让暗线全力调查看守林宅的核心人员背景。”霍沉舟果断道,“同时,日本人和‘新水路’这条线也不能放。我会亲自去见几个人。”他说的“几个人”,显然是指能够触及更高层面、处理这种涉及外邦势力事务的特殊关系。
“至于你…”他看向沈知微,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却又比之前多了一丝商量的意味,“这里不再安全。赵金龙和林耀祖一旦发现情报可能泄露,很可能会狗急跳墙,不择手段。你必须立刻转移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这一次,沈知微没有立刻反驳。她清楚他说的是事实。之前的绑架、街头伏击、还有这错综复杂的阴谋,都表明对方早已毫无底线。
“去哪里?”她问。
“我在法租界有一处安全屋,只有我和李伯知道。那里有完备的防御和通讯设施。”霍沉舟道,“我现在就安排人送你过去。”
“不。”沈知微却摇了摇头,“如果‘新水路’真的涉及日本人那么大的图谋,他们必然也会严密监视所有与你、与霍家相关的明暗据点。你的安全屋,恐怕早已不再‘安全’。”
霍沉舟蹙眉。他不得不承认,沈知微的顾虑极有道理。
“那你的意思?”
沈知微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反而最安全。而且,我需要一个能自由活动、方便打探消息的地方。”
霍沉舟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脸色骤变:“不行!绝对不行!你想都别想!”他怎么可能再让她回到那个龙蛇混杂、危机四伏的百乐门?!
“霍沉舟!”沈知微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是目前看来最可行的选择!百乐门是三教九流信息汇集之地,苏瑶和她的同学也能更方便地联系到我。留在你所谓的‘安全屋’,我就像被拔了牙的老虎,什么都做不了!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们布局挣扎,自己却像个废物一样躲起来吗?!”
她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孤勇和证明自己的强烈渴望。那眼神,让霍沉舟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嘴边。他知道,他拦不住她。就像他无法拦住她追寻真相的脚步。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强烈的担忧再次攫住了他。但他也清楚,她说的是事实。百乐门那个混乱的舞台,或许反而是她现在最好的掩护。
漫长的沉默后,霍沉舟终于极其艰难地、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一句话:“…好。但我有条件。”
沈知微看着他。
“第一,我会让阿泰(他最顶尖的保镖之一)扮成你的琴师或者杂役,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你必须接受!” “第二,有任何行动,必须提前知会阿泰,征得我的同意!绝对不能再擅自行动!” “第三,”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重无比,“一旦发现情况不对,或者我让你撤,你必须立刻无条件撤离!”
他的条件苛刻,却透着不容错辨的、沉重的关切。
沈知微与他对视良久,看到了他眼底那无法掩饰的担忧和妥协。最终,她缓缓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一场艰难的谈判达成。裂隙仍在,但至少,一道微弱的、基于共同目标和不得已而为之的合作桥梁,在废墟上重新搭建了起来。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安排阿泰和你对接,送你从密道离开。”霍沉舟雷厉风行,转身准备去安排。
“霍沉舟。”沈知微在他身后忽然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也小心。”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霍沉舟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他轻轻“嗯”了一声,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房间。
很快,一个面容平凡、眼神却锐利如鹰的年轻男人(阿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间,对着沈知微微微躬身:“沈小姐,请跟我来。”
沈知微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她、也发生了转折的房间,深吸一口气,跟着阿泰,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霍公馆复杂的密道网络之中。
窗外,夜色正浓。上海滩的霓虹依旧闪烁,却仿佛隐藏着无数噬人的陷阱。
霍沉舟站在书房窗边,看着沈知微乘坐的、毫不起眼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夜色,消失在街道尽头。他的手紧紧攥着窗棂,指节泛白。
将她再次推回险境,这个决定让他心如刀绞。但他别无选择。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极少启用的秘密号码。
“喂?是我。”他的声音冷冽如刀,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计划有变。‘鱼饵’已放出。通知我们所有的人…‘捕蛇行动’,提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