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伏天的日头毒得像要把地里的水汽都烤干，院子里的石板被晒得发烫，连风都带着股热浪。最解暑的法子便是从井里打上一桶水，湃着西瓜或是直接喝，可沈青梧总觉得井水虽凉，却未必干净。她没法跟家人解释什么是细菌，什么是微生物，只能每日早起烧一大锅井水，晾在陶缸里，让一家人喝凉白开。

四哥中暑那回，让她更惦记着解暑的事。割猪草时，她特意绕到溪边，采了些蛇舌草——叶片细长，开着细碎的小白花，是清热的好东西；又在坡地上薅了猫毛草，毛茸茸的茎叶能利尿解毒；石缝里的蚶壳草贴着地面生长，叶片圆圆像铜钱，解暑效果最是平和。

“六妹，你割这些草回来干啥？”二嫂见她竹筐里多了些陌生的草木，好奇地问。

“煮水喝，解暑的。”沈青梧把草药分类铺开，“天太热，喝这个能舒坦些，免得再有人中暑。”

她烧了锅开水，把洗净的草药扔进去，咕嘟咕嘟煮出碧绿色的汤，晾在阴凉处。等家人从田里回来，每人舀一碗，清苦的草木香混着水汽滑进喉咙，竟真的压下了几分燥热。

“这水喝着怪清爽的。”大哥咂咂嘴，又舀了一碗。

沈青梧看着院外那池荷叶，又动了心思。她摘了些新鲜的荷叶，洗净后铺在竹匾里晒干，剪成小块收在布包里。往后每日烧开水时，抓一把干荷叶扔进去，煮出的茶汤带着淡淡的清香，比单纯的凉白开多了些滋味。

“这荷叶水好喝。”知晏捧着碗，小口小口地抿，“比井水甜。”

沈青梧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她知道，这些在现代再寻常不过的解暑法子，在这里却能让一家人少受些暑气的罪。陶缸里的凉白开还在冒着凉气，荷叶茶的清香漫了满院，在这燥热的伏天里，成了最实在的慰藉。

这日，隔壁的王大娘来找啊奶唠嗑，刚进院门就愣了愣。

沈家院里静悄悄的，几个孩子围在陶缸边，捧着粗瓷碗小口抿着什么，连平日里最皮的知晏都坐得规规矩矩，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活像在喝什么稀罕物。

“你们这喝的啥？”王大娘好奇地凑过去。

“是荷叶茶。”沈青梧正往缸里续凉透的茶汤，碧绿的液体晃出细碎的光，“天热，喝这个解暑。”

“荷叶？就是池子里那玩意儿？”王大娘咂咂嘴，“那能好喝？”

“您尝尝就知道了。”沈青梧舀了半碗递给她。

王大娘半信半疑地接过，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小口。茶汤滑过喉咙，带着股清冽的草木香，苦中回甘，刚才被日头晒出来的燥意，竟像被这口茶浇熄了大半。“哎哟，这味儿真舒坦！比凉井水喝着得劲！”她眼睛一亮，一口气把半碗茶喝了个精光。

“就用这荷叶晒干吗？”王大娘指着屋檐下晾着的荷叶，“我家池边也长了不少，乱糟糟的没人管。”

“摘下来洗净晒干，煮水就成。”沈青梧说，“简单得很。”

王大娘没再多说，借了井水就匆匆回去了。没过多久，就见她挎着竹篮，蹲在自家池边摘荷叶，动作麻利得很，连裙摆沾了泥水都顾不上拍。

八月的荷塘，是被老天爷打翻了的胭脂盒。

荷叶铺得密不透风，墨绿的圆盘托着滚圆的露珠，风过时，露珠便在叶面上打个滚，“咚”地落进水里，惊起一圈圈涟漪。最惹眼的是荷花，粉的、白的，一朵挨着一朵从叶缝里钻出来，有的开得正盛，花瓣层层叠叠，像姑娘们撑开的罗裙；有的还含着苞，鼓鼓囊囊的，尖上点着抹胭脂红，像害臊的丫头藏在叶后偷瞧。

傍晚时分，夕阳把荷塘染成金红色，荷花的影子映在水里，随波轻轻晃，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香。偶有蜻蜓落在花苞上，翅膀闪着彩光，倒像是给这池美景添了枚活的玉扣。

沈青梧割猪草路过塘边，总忍不住多站会儿。看荷叶上的青蛙“扑通”跳进水里，看花瓣被晚风吹落，打着旋儿漂向远处，心里那点因日子清贫而起的躁，竟被这满塘的清净涤荡得干干净净。

风拂过荷塘，粉白的花瓣轻轻颤动，像极了母亲书房里那盏荷花灯的影子。沈青梧蹲在塘边，指尖刚要触到水面，又猛地缩了回来——水里映出的，是张陌生的、带着些许土气的脸，再不是那个穿着干净连衣裙，跟着母亲去公园赏荷的自己。

母亲总会买两枝荷花插在玻璃瓶里，摆在客厅的茶几上。父亲会笑着说“净买些中看不中用的”，却总记得每天换一次水。爷爷则爱坐在花旁，泡一壶荷叶茶，给她讲《爱莲说》里的句子，阳光透过纱窗落在书页上，和此刻塘边的光斑竟有几分相似。

她想起自己亲手给母亲炖的莲子羹，用的就是这样饱满的莲蓬；想起和闺蜜在小区人工池塘边追蜻蜓，惊得荷叶上的露珠簌簌滚落，和眼下这池光景几乎重叠。可风再吹过，荷叶的清香里，却再也闻不到母亲身上的栀子花香，听不到父亲翻动报纸的沙沙声。

一片花瓣悠悠落在水面，打着旋儿漂远。沈青梧抬手抹了抹眼角，指尖沾了点湿意。原来有些念想，就像这塘里的藕，埋在泥里，平时瞧不见，却在某个相似的瞬间，悄悄冒出芽来，带着点甜，又有点涩。

这天一早，沈青梧刚推开院门，就听见隔壁传来柴火声，混着淡淡的荷叶香——王大娘果然在煮茶呢。她忍不住笑了笑，转身去灶房添柴，陶缸里的荷叶茶还冒着丝丝凉气，在这燥热的夏日里，竟成了邻里间悄悄传开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