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的神经被冻结，囚笼便成了唯一的火种。
冰冷
不是酸雨打在皮肤上的那种湿冷，也不是神经匣灼烧时的酷热反衬出的虚寒。这是一种从骨髓深处、从每一条神经末梢渗透出来的，绝对的、死寂的冰冷。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替换成了液氮，无声地在血管里奔流，带走所有属于活物的温度与躁动。
医疗中心的“恢复室”更像一个精致的棺材。四壁是毫无瑕疵的纯白哑光材料，柔和但无处不在的冷光从天花板均匀洒下，找不到任何阴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淡的、类似臭氧和消毒液混合的冰冷气味，恒定在18摄氏度。没有窗户，只有一扇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厚重的合金门。
我躺在一张同样纯白、毫无温度的医疗床上，身上覆盖着轻薄的、导热性极佳的金属纤维毯，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后背神经匣的位置，被一种柔韧冰冷的生物凝胶敷料覆盖着，那里不再有撕裂般的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被异物锚定在脊椎里的钝感。
视野里，久违的系统界面重新浮现，却蒙上了一层永不消散的、极地冰盖般的淡蓝色滤镜：
人格完整性：58.7% (冻结)
神经状态：冰痕协议运行中 - 痛觉抑制：99.8% | 情绪波动抑制：87.3%
边缘协议访问权限：锁定 (管理者：灰眸)
检测到新型神经交互接口：冰痕芯片 (状态：稳定)
冰痕芯片。
我缓缓抬起手。那只手在冷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皮肤下的血管颜色很淡。指尖触碰到颈后，在神经匣接口上方一点的位置，摸到一个微小的、冰冷的硬物凸起，镶嵌在皮肉之下，与颈椎骨紧密贴合。那就是代价，也是枷锁。
“感觉如何，渡鸦237？”清冷平静的声音在纯白的空间里响起，如同冰珠落在玉盘上。
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滑开。她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墨绿色的真丝旗袍，外面罩了一件同色系、剪裁极其利落的实验室长袍，长袍的下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颈后的钻石芯片散发着稳定而内敛的冰蓝微光。她没有撑伞，那双浅灰色的眼眸在冰冷的白光下，更像两颗打磨完美的无机质玻璃珠，清晰地倒映着我苍白僵硬的脸。
“冷。”我开口，声音干涩沙哑，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不仅仅是身体的冷，更是情绪被强行抽离后的空洞。愤怒、悲伤、仇恨…那些曾经如同岩浆般在血管里奔涌、驱动着我去战斗去毁灭的情绪，此刻被一层厚厚的、名为“冰痕”的冰盖死死压住。我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在冰层下涌动，却无法真正触及，更无法释放。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漠然的认知：林野死了，母亲被囚禁，而我，被装上了新的枷锁。
“冰痕的核心功能是稳定你的神经基底，防止边缘协议的反噬彻底摧毁你。”她走到医疗床边，距离恰到好处，既没有压迫感，也绝无亲近之意。真丝手套包裹的手指在空气中虚点，我视野里的系统界面随之变化，调出一幅复杂的、流淌着冰蓝色数据流的神经映射图，其中一条猩红的、代表反噬能量的脉络被无数冰蓝色的丝线死死缠绕、压制。“低温状态能极大延缓你人格完整性的流失速度，代价是感官钝化和情感抑制。这是必要的生存策略。”
生存…我咀嚼着这个词，舌尖尝不到任何味道。味觉…似乎也被那深入骨髓的冰冷麻痹了。
“我的母亲…”我艰难地吐出字眼，冰封的胸腔下，那个坐标信息如同唯一的火种，微弱却顽固地燃烧着，“坐标…你拿到了。”
“是的。”灰眸没有任何避讳，灰色瞳孔转向我，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坐标指向永生集团总部核心数据库——‘摇篮’（The Cradle）的最深层加密扇区。”
摇篮！
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子弹射入脑海！那个传说中存储着所有上传意识、进行“人格维护”乃至“意识重塑”的终极服务器！母亲的意识，竟然被囚禁在那里？！
“她不是上传者！”我试图挣扎起身，身体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汞，只换来一阵冰冷的僵硬感，“她是低温休眠！永生集团骗了她！那些克隆体…”
“是‘意识锚点’。”灰眸平静地打断我，仿佛在纠正一个无关紧要的术语错误。她手指再次虚点，我视野中的界面切换，显示出之前在C7集装箱扫描到的克隆体培养舱画面，以及那根粗大的、脉动着猩红光芒的主神经束。“利用克隆体的生物神经网络作为物理支点，强行将未上传的、处于边缘状态（如深度昏迷、低温休眠）的原始意识体拖入‘摇篮’的虚拟囚笼。这是一种…非法的意识捕获技术。原始意识体在囚笼中承受的痛苦和精神波动，是维持克隆神经束活性、并从中提取特定精神能量的‘燃料’。你母亲持续五年的‘尖叫’，正是这种燃料。”
燃料！
母亲五年来在低温舱中承受的无边痛苦，她那穿透神经的绝望嘶喊，竟然只是永生集团榨取能量的原料？！为了维持那些用来囚禁她、压榨她的克隆体的活性？！
冰痕的压制剧烈波动起来！视野边缘那层冰蓝色的滤镜疯狂闪烁，试图锁死那试图冲破冰盖的、焚毁一切的岩浆！我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金属纤维毯，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被冰封的、窒息的愤怒！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冰碴。
灰眸看着我因冰痕压制与内心愤怒冲突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灰色的眼眸里第一次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审视的涟漪，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微尘。
“因为，你现在是‘渡鸦’。”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渡鸦’需要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飞，即使目的地是深渊。盲目，比背叛更致命。”
她微微侧身，目光投向那面纯白的墙壁。墙壁瞬间变得透明，显露出外面一个更大、更复杂的空间。无数悬浮的全息屏幕闪烁着流动的数据瀑布，穿着白色或灰色制服的人员在全透明的悬浮走廊间无声穿梭，巨大的、发出低沉嗡鸣的服务器阵列如同冰冷的金属山脉，在幽蓝的冷光中延伸向视线尽头。这里是永生集团的核心腹地，却弥漫着一种与总部大厅截然不同的、高效而冰冷的氛围。
“这里，是‘摇篮’的神经突触之一，内部编号‘冰点’。”灰眸介绍道，像是在介绍一件工具，“我的管辖区域。赵天铭那种货色，没有权限踏足此地。”提到赵天铭的名字时，她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说一个无意义的符号。
“你…也是永生集团的人。”我盯着她颈后那枚散发着集团标志性冰蓝光芒的钻石芯片。
“确切地说，是‘摇篮’的维护者之一。”灰眸转过身，灰色眼眸重新锁定我，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温度，只有绝对的理智和掌控，“集团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赵天铭代表的‘享乐派’（Hedonists）只在乎利用技术攫取感官刺激和永生特权，他们滥用资源，制造耗材，迟早会毁了‘摇篮’的根基，引发无法控制的底层暴动。而我的职责，是确保‘摇篮’的稳定与进化，筛选有价值的意识，剔除冗余和污染。”
她微微向前倾身，那双玻璃珠般的灰色瞳孔，在近距离下仿佛能洞穿冰痕的阻隔，直视我灵魂深处那团被冰封的火焰。
“你母亲的意识波形，具有罕见的稳定性与韧性，是‘摇篮’进化所需的珍贵样本。而你的神经匣，因长期接收她的生物电脉冲并与边缘协议发生未知耦合，成为了唯一能安全接入她所在加密扇区的‘钥匙’。赵天铭的愚蠢追杀，差点毁掉这把钥匙。”
她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冰冷的诱惑力：
“帮我，渡鸦237。帮我清理‘摇篮’里的污染源，帮我把你母亲从那些低效的‘享乐派’制造的非法囚笼中剥离出来。作为交换，冰痕会维持你的存在，我会给你机会，让你亲自进入‘摇篮’…”
她停顿了一下，灰色眼眸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数据流闪过。
“…去见你母亲。在数据的世界里。这是你们唯一可能的‘重逢’。而在现实世界，她终将获得符合其价值的、更优化的容器，而非那些低劣的克隆体。”
冰冷的医疗床上，我的身体僵硬如铁。冰痕的冷流在神经里奔涌，压制着所有沸腾的情绪。灰眸的话语像手术刀般精准而冰冷，将血淋淋的真相和同样冰冷的交易摊开。
母亲的意识是珍贵的“样本”。
我是唯一能打开她囚笼的“钥匙”。
弟弟的死，蝎子的背叛，一路的逃亡…不过是清理污染源过程中的小小插曲。
而重逢的希望，被许诺在一个冰冷的、由数据构成的虚拟牢笼里。
冰蓝色的系统界面上，人格完整性：58.7% (冻结)的数字，像一道永恒的墓志铭。
灰眸静静地站着，等待着我的回应。纯白的房间如同一个巨大的无菌培养皿，而她，是掌控一切的观察者。
“需要我…做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没有起伏，没有温度，只有被冰痕锁死的空洞。那团被冰封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沉入了更深、更暗、更冷的深渊，等待着破冰而出的契机。
灰眸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那不是微笑，更像是一个程序确认运行的标记。
“很好。‘渡鸦’的第一次试飞…就从清理一只藏在‘摇篮’音乐花园数据库里的‘蛀虫’开始。他窃取用户的情感数据，在黑市贩卖定制化的‘虚拟快感’套餐。目标信息已同步至你的冰痕芯片。”
视野中，一个穿着华丽复古礼服、笑容油腻的虚拟形象和一行坐标地址瞬间弹出。同时，一个冰冷的提示框覆盖其上：
神经潜行协议载入中… 目标：摇篮 - 欧罗巴音乐花园 - 节点：叹息回廊
警告：虚拟意识交互可能导致冰痕压制临时波动…人格完整性流失风险提升…
摇篮…母亲所在之地。
以猎手的身份进入。
为了…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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