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淇言第一次觉得空气里有铁锈味，是在苏晚葬礼后的第七天。
那天他蹲在画室角落，指尖捏着的油画颜料已经干涸成灰紫色。画布上是苏晚十七岁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站在大学图书馆的银杏树下，光斑落在她翘起的发梢上，像撒了把碎金。
“阿言，该吃药了。”母亲林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惯有的温软，“医生说你最近睡眠不好，得按时吃才能稳住。”
沈淇言没回头，目光依旧黏在画布上。苏晚是他的未婚妻，三个月前在一场车祸里走了，从那以后，他的世界就只剩下黑白色。
林婉走过来，轻轻把药片和温水递到他手边：“别总闷在画室里，对身体不好。下午陈默他们过来，说想约你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陈默是他最好的兄弟，从穿开裆裤起就混在一起。苏晚走后，陈默几乎天天都来陪他，怕他一个人扛不住。
沈淇言把药片吞下去，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他低声问：“妈，苏晚的葬礼……她父母没来，是不是还在怪我？”
车祸那天，是他开的车。
林婉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傻孩子，怎么会怪你呢。她爸妈那天是临时有急事走不开，后来也给我打过电话，让你别多想，好好保重身体。”
沈淇言点点头，没再说话。他知道林婉是怕他难过，有些事，她总是习惯瞒着他。
下午陈默果然带了几个朋友过来，都是以前常一起玩的。几个人没提苏晚，只是拉着他说些以前的趣事，想逗他开心。
“淇言，下周有场篮球赛，咱们以前的老队友都去，你也来吧？”陈默拍着他的肩膀说，“就当活动活动筋骨，总闷着不行。”
沈淇言想拒绝，可看着陈默眼里的期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点了点头：“好。”
那天大家闹到很晚才走，屋子里终于又恢复了安静。沈淇言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起身走到客厅，看到茶几上放着一个没关的笔记本电脑，是陈默忘在这里的。
屏幕上还停留在一个聊天界面，是陈默和一个备注为“张医生”的人的对话。
“他今天状态怎么样？”张医生问。
“还行，肯吃药了，也答应下周去篮球赛。”陈默回。
“那就好，尽量让他保持心情稳定，别刺激他。”
“嗯，我们会注意的。对了，他最近总问苏晚父母的事，我们一直瞒着，会不会不太好？”
“暂时不能说。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根本承受不了真相。等他情况再稳定些，再说吧。”
沈淇言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自己因为苏晚的事精神状态不好，林婉带他看过医生，可他们为什么要瞒着他苏晚父母的事？
他正想往下翻，卧室门突然开了，林婉穿着睡衣走出来：“阿言，怎么还不睡？”
沈淇言慌忙关掉电脑，转过身：“没什么，有点渴，想喝点水。”
林婉没怀疑，只是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是不是又头疼了？我去给你拿点安神的药。”
“不用了妈，我不渴了，回房睡了。”沈淇言几乎是逃也似的回了卧室。
躺在床上，他脑子里全是刚才看到的聊天记录。他们在瞒什么？苏晚的父母到底为什么没来参加葬礼？
这个疑问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悄悄发了芽。
第二章 裂痕
篮球赛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刺眼。沈淇言站在球场边，看着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有些恍惚。以前他也是其中一员，可现在，他只觉得格格不入。
陈默跑过来，满头大汗地递给他一瓶水：“怎么不下来玩？是不是还没缓过来？”
沈淇言摇摇头：“有点累，看着你们玩就好。”
陈默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劝，转身又跑回了球场。
中场休息时，陈默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走到一边去接。沈淇言离得不远，隐约听到几句。
“……他在这儿呢，挺好的……嗯，药按时吃了……苏晚的事？没提，我们都没敢说……好，我知道了，会盯着他的……”
挂了电话，陈默走回来，脸上带着若无其事的笑：“我妈打来的，问我晚上回不回家吃饭。”
沈淇言没戳破，心里的疑团却越来越大。他们到底在瞒着他什么？和苏晚有关，和她的父母有关，甚至还牵扯到了医生。
从那天起，沈淇言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发现林婉总是偷偷给他的饭菜里加些什么，味道很淡，不仔细尝根本尝不出来。他还发现，每次他提到苏晚，陈默和其他朋友都会巧妙地转移话题，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闪躲。
他甚至偷偷去了苏晚父母家，可那里早就人去楼空，邻居说他们在苏晚走后没多久就搬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疑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让他喘不过气。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车祸那天的画面。
那天雨下得很大，他开车带着苏晚去郊外看日出。路上，苏晚突然说想和他谈谈。
“淇言，”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犹豫，“我爸妈……他们不太同意我们结婚。”
沈淇言愣了一下：“为什么？他们以前不是挺喜欢我的吗？”
“他们觉得……觉得我们不合适。”苏晚的声音低了下去，“而且，我最近……”
她的话没说完，对面突然冲过来一辆失控的卡车，刺眼的灯光瞬间淹没了他们。他只记得自己下意识地打了方向盘，然后就是剧烈的撞击和苏晚的尖叫声。
等他醒来时，已经在医院了。林婉告诉他，苏晚没挺过来。
他一直以为苏晚的父母是因为伤心才不愿意见他，可现在看来，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这天晚上，沈淇言假装睡着，等林婉走后，他悄悄溜进了她的房间。他记得林婉有个上锁的抽屉，里面放着她的重要东西。
他找了根发夹，小心翼翼地撬着锁。锁“咔哒”一声开了，他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一些旧照片和信件。在最底下，他发现了一个病历本，不是他的，是苏晚的。
他颤抖着手翻开，上面的诊断结果让他如遭雷击——苏晚怀孕了，已经六周。
而车祸的日期，是在她查出怀孕后的第三天。
沈淇言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病历本“啪”地掉在地上。
原来苏晚那天想说的，是这个吗？她想告诉他，他们有了孩子？
那她的父母……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不同意他们结婚？
那场车祸……真的是意外吗？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炸开，他几乎要窒息。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林婉走了进来。看到地上的病历本和沈淇言苍白的脸，她脸色骤变。
“阿言，你……”
“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淇言的声音嘶哑，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苏晚怀孕了，对不对？她那天想告诉我，是不是？”
林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红了眼眶，别过头去：“阿言，你听我解释……”
“解释？”沈淇言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们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苏晚的父母为什么不来参加葬礼？为什么要搬走？那场车祸，到底是不是意外？”
他一步步逼近林婉，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告诉我！”
林婉被他逼得退到墙角，眼泪掉了下来：“阿言，你冷静点，别激动……这些事，等你身体好点了，我再告诉你，好吗？”
“我现在就要知道！”沈淇言几乎是吼出来的。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陈默打来的。
“淇言，你在哪？”陈默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你妈给我打电话，说你不太对劲……你别胡思乱想，我们马上过来。”
沈淇言挂了电话，看着林婉：“你们都串通好了，是吗？一个个都在骗我！”
他转身冲出家门，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跑着。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可他却感觉不到。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双腿发软，才停下来。他站在一座桥上，看着桥下流淌的河水，脑子里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是……是沈淇言吗？”
沈淇言的心猛地一跳：“您是？”
“我是苏晚的爸爸。”
第三章 真相
沈淇言握着电话的手在发抖，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苏叔叔？您……您在哪？”
“我在医院。”苏父的声音很虚弱，“小晚她妈……快不行了，她一直念叨着你，想再见你一面。”
沈淇言的心揪紧了：“阿姨怎么了？我马上过去！”
“不用了。”苏父叹了口气，“她已经走了。就在刚才。”
沈淇言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小晚走后，她妈就病倒了，查出是肺癌晚期，撑到今天，终于还是撑不住了。”苏父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绝望，“沈淇言，有些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就算……就算你恨我们也没关系。”
沈淇言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苏叔叔，您说吧，我听着。”
“小晚怀孕的事，我们知道。”苏父缓缓开口，“我们不是不同意你们结婚，是……是小晚她自己不想结了。”
沈淇言猛地睁大眼睛：“为什么？”
“因为她发现，你根本就不爱她。”苏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她看到你手机里和别的女人的聊天记录，那些暧昧不清的话，那些约会的照片……沈淇言，你敢说你对她是真心的吗？”
沈淇言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想起自己确实和一个学妹走得近了些，但只是朋友，从来没有越过界。他想解释，可苏父根本不给她机会。
“小晚那天跟你说的，不是我们不同意，是她想跟你提分手。”苏父继续说，“她给我们打电话，说想清楚了，要跟你分手，然后把孩子打掉。她说她不能让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
“不……不是这样的……”沈淇言摇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车祸那天，她其实是想跟你说分手的。”苏父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是你，是你不愿意接受，所以才在开车的时候分神，才会出事！沈淇言，你害死了我的女儿，害死了我的外孙！你还有脸问我们为什么不去参加葬礼？我们是恨你！恨你这个骗子！”
“我没有……我没有……”沈淇言一遍遍地重复着，可声音却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底气。
“我们搬走，是不想再看到你，不想再想起那件事。”苏父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现在她妈也走了，我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沈淇言，你好好活着吧，带着我们所有人的恨，好好活着……”
电话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沈淇言站在桥上，晚风吹得他瑟瑟发抖。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原来苏晚是想跟他分手的。
原来她的父母不是因为急事没来参加葬礼，而是恨他。
原来他一直以为的深爱，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场骗局。
那林婉呢？陈默呢？他们为什么要瞒着他？是怕他知道真相后崩溃吗？还是……他们也觉得他罪有应得？
他跌跌撞撞地往家走，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想质问林婉，想质问陈默，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这一切。
可当他走到家楼下时，却看到了救护车的灯光。
他心里咯噔一下，疯了似的冲上楼。
客厅里挤满了人，有警察，有医生，还有陈默他们几个。林婉躺在地上，旁边散落着一个空药瓶。
“妈！”沈淇言冲过去，想抱住林婉，却被医生拦住了。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医生摇了摇头。
陈默走过来，脸上满是泪水：“淇言，阿姨她……她留下了一封信给你。”
沈淇言接过信，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信纸上是林婉熟悉的字迹，却写满了他不知道的真相。
“阿言，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应该已经不在了。别怪妈妈，妈妈只是太累了，撑不下去了。
苏晚的事，我们都知道。她想跟你分手，她的父母恨你，这些我们都知道。我们瞒着你，不是想骗你，是怕你受不了。
其实，那场车祸不是意外。是妈妈，是妈妈找人做的。
我知道你不爱苏晚，我知道你心里有别人。我怕苏晚跟你分手，怕你会难过，怕你会怪我没照顾好你。我一时糊涂，就……就做了傻事。
苏晚的父母知道了真相，他们一直威胁我，说要让你坐牢。我没办法，只能一直瞒着你，还让陈默他们帮我一起骗你。
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我害死了苏晚，害死了她的孩子，也害了你。现在苏晚的妈妈也走了，我没脸再活下去了。
阿言，对不起。是妈妈对不起你。你要好好活着，忘了这一切，忘了妈妈……”
沈淇言读完信，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抬起头，看着陈默，看着周围的朋友，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你们……都知道？”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斤重的寒意。
陈默点了点头，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淇言，对不起……我们是怕你受刺激，才……”
“所以，你们都在骗我？”沈淇言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的妈妈，我的兄弟，我最好的朋友……你们都在骗我！”
他猛地把信扔在地上，转身冲出了家门。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他爱的人，他信任的人，全都在骗他。他们用谎言编织了一个蜜色的牢笼，把他困在里面，让他像个傻子一样，活在他们精心设计的骗局里。
现在，骗局拆穿了，笼子也碎了。可那些骗他的人，也都不在了。
母亲死了，苏晚的父母死了，苏晚死了，连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也死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活在这个充满谎言和死亡的世界里。
沈淇言走到海边，看着翻涌的黑色海浪。海风很大，吹得他几乎站不稳。
他想起苏晚十七岁的样子，想起她在银杏树下的笑容，想起她最后在车祸里的尖叫。
他想起母亲温软的声音，想起陈默拍他肩膀的力度，想起他们所有人脸上虚伪的关切。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他缓缓张开双臂，朝着那片黑色的海浪，纵身跳了下去。
海水冰冷刺骨，瞬间淹没了他。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好像听到了苏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淇言，别信他们……”
可一切都晚了。
他终究还是，被困在了这场由爱和谎言编织的，永无止境的噩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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