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钰相停下来望着眼前漫无边际的雪白,寒风像细碎的冰碴子往脸上扑,他却浑不在意,朝着他日思夜念的风景往前奔。胸腔里翻涌着说不出的狂喜——他到了,他真的踩着北极的雪了。
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远处的冰原在极昼的微光里泛着淡蓝,冰棱垂挂的岩壁像被老天爷泼了一碗碎银,晃得人睁不开眼。
不远处的小片树林透着股倔强的苍劲。近处的平地雪薄些,矮松一簇簇扎在冻土上,枝桠被雪压得弯弯的,像拢着团团白絮,风过时抖落半树碎雪,簌簌落在树下的雪窝里,露出点深褐的地皮。
往远处望,雪峰山腰的林子里,松树陡然拔高了些,树干裹着层冰壳,在阳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更高处的山脊线附近,树影稀稀拉拉的,只剩几株最耐寒的针叶松歪歪扭扭地扒着岩石,枝桠光秃秃地刺向翠蓝的天,枝头挂着的冰棱倒比叶子多,风一吹便叮当作响,倒像是这片寂静里唯一的声息。
风卷着雪沫掠过冰丘,掀起一层薄薄的雾凇,恍惚间竟像有无数冰晶在跳舞,把这片土地的冷冽与壮阔,狠狠砸进他眼里。
与此同时,泽岚派去寻钰相的队伍才刚踏出族地没多久。
“这都三天了……孩子到底到没到北极啊?别在路上……”钰相娘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望着憔悴了不少,这几日他几乎没合过眼,连带着长老的眉头也从未舒展过。
长老堂里的空气沉得像被压弯的枝头,泽岚终于按捺不住,重重一拍书案:“烬绥。”
站在堂下的赤狐应声抬头,七尾在身后微微一扬,尾尖的红毛像燃着簇小火苗。“你带一队战士即刻动身,去北极把钰相给我带回来。”泽岚的目光扫过他锋利的眉眼,“你是队长,务必护好弟兄们,都给我平安回来。”
烬绥颔首,喉间低低应了声“是”,转身时军鞋碾过地面的声响,在寂静的堂里格外清晰。
他是族里出了名的“活阎王”,连营长的位置坐得铁稳——每日盯着战士训练,动作稍差便是毫不留情的训斥,赏罚分明得像把尺子,偏生那双眼锋锐利如刀,谁被他扫一眼,都得下意识挺直腰板。可真遇上弟兄们受伤,他往药庐跑的次数比谁都勤,硬邦邦的外壳下,藏着点不外露的热乎气,让人觉得他的红毛都晃着暖乎。
队伍刚点齐人数,物资也捆扎妥当,尼索却匆匆闯了进来,红着脸跟长老请命,要跟着烬绥一同去寻钰相。他虽是五尾,论努力在族里数一数二,实力也算中等偏上,长老迟疑片刻,见他态度坚决,便松了口,只反复叮嘱“万事小心”。
烬绥没多话,只瞥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往前走。尼索赶紧拎着行囊跟上,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他本没打算掺和,可一琢磨,若是自己能把钰相带回来,那小子就算再犟,也是犯了族规被他救回来的。到时候在长老跟前多提几句,再求求赐婚……钰相那身白玉似的毛,在族里是独一份的,他还是最喜欢钰相那身毛色,基因定是好的,定能压过自己这身灰毛,生个毛色亮堂的崽。这么想着,尼索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眼底的光却暗了暗。
钰相又往前走了段路,脚下这片土地的壮阔早让他忘了寒风的刺——远处冰盖裂出的蓝纹像大地睁开的眼,天边悬着不落的日,把雪照得发蓝,连风里都裹着冰棱碰撞的脆响。直到腹中叫了两声,他才感受到一股明显的饥饿,寻到一处背风的岩洞钻进去,拍掉了包袱表面的冰碴然后从里面拿出干肉嚼起来。
嚼了半块干肉,剩下半块被他小心的收起来。收好后他拍着手上的碎屑,余光忽然瞥见身后——九条蓬松的尾巴沾了不少雪沫子和泥灰,毛尖还挂着点冰碴,哪还有往日干净光滑的模样。钰相顿时气鼓鼓地垮了脸,又委屈得不行,他的尾巴什么时候这么脏过,赶紧蹲下身把尾巴圈到怀里,指尖小心翼翼地顺着毛捋,嘴里还小声嘟囔着什么。末了他站起身,拍掉膝头的雪,眼神定了定——得找处干净的湖水,把他的尾巴好好洗干净才行。
烬绥带队歇脚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狼牙哨,长老那句“龙族最会花言巧语,万不能掉以轻心”又在耳边响起来。他眸色沉了沉,甩甩头驱散杂念,起身扬声:“休整结束,继续赶路。”
冰原寒川,族长殿内。
“放肆!你再说一遍?!”空舜猛地一拍座位扶手,声浪撞得殿梁上的精美雕花都差点碎落。
片刻前,殿内还在商议下月储粮——主位上的男人刚过四十,鬓角尚无半丝霜白,轮廓分明的脸上还能看出少年时的俊朗,此刻正指着阶下的少年吩咐:“用晶币去其他生态区和城市区换,务必备足三个月的量。”
“为何不去青丘换?”玺凛忽然开口,淡蓝泛银的龙尾在身后轻轻扫着地面,带起细碎的冰雾,“青丘离得最近,他们的作物品相明显更好。”
“族规里说了不许提那地方!”族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开口反驳,“别处的粮食难道塞不进嘴?非要和那群蠢狐狸打交道?”
“换点粮食而已,多大点事?”玺凛皱着眉,身后的龙尾不耐烦地拍了拍地面,“我瞧着狐狸们挺和善的,哪像你说的那般……”
“住口!”
身边的青雾慌忙拽他的袖子,想把这尊惹祸的祖宗按住,可玺凛正是叛逆的年纪,被族长的蛮横激得火起,一把甩开青雾的手:“你拽我干什么?这老头根本不讲理!好好说话他不听——”
“砰!”
空舜一掌拍碎了身前的书案(有冰晶辅佐造成),冰碴子溅得满地都是。“你当我不敢罚你?别仗着血脉纯正就无法无天!”
“罚啊!谁怕谁?”玺凛梗着脖子,龙角隐隐泛起银光,“我玺凛还怕你这点手段?老顽固!”
青雾在一旁急得直捂额苦笑,眼睁睁看着这祖宗越说越不像话,青中泛金的龙尾在身后扫了扫地面。
殿内的寒气几乎要凝成冰,一直沉默的灼绛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一颗石子掉进冰渊:“玺凛,罚你外出捕猎,没捕够十五头雪羚,不许上殿参议,还要罚半月粮食。”
“凭什么?!”玺凛脖子更硬了,龙尾“啪”地扫过地面,带起的冰屑溅到灼绛脚边,“还有你,一身烤栗子壳似的闷味,能不能收收?走到哪就一股子跟冰窖里藏了堆炭火似的,烤得人烦!”玺凛说的是灼绛的信息素,他的信息素是崖柏,木质香像是被炒出来的一样。
灼绛眼皮都没抬一下,空舜却沉声道:“就依灼绛的罚。”他瞥了眼气鼓鼓的玺凛,“十五头雪羚,少一头都不许跨进殿门。”
“走就走!”玺凛狠狠剜了长老一眼,龙尾烦躁的在身后甩来甩去,转身时衣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掺着冷杉味的风,人已经没了影。
殿内总算静了些。青雾松了口气,悄悄抚平被拽皱的袖口——他比玺凛大一岁,是天生的混血,浅棕色的发丝里探出青色的龙角,龙角顶端还有细细的碎金,性子随了母亲的温和。家里教他凡事需细声讲话,见了长辈要躬身,遇了事要先想三分后果,要对老婆好等等等等。偏生遇上玺凛这个“天不管地不管”的主,总被拖着一起头疼。
说起来,玺凛这性子也是没法子。去年刚成年,是族里的血脉纯正的寒龙,父母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对他向来是“只要不拆族地,闯祸随你”的散养模式。久而久之,少年气里便掺了些无法无天的叛逆,就像这北境的寒风,刮到人脸上就让人觉得不舒服却也无可奈何。此刻怕是正揣着一肚子火气,往族外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