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漫过的夏天
常巷的蝉鸣是从五月开始疯长的。
温菀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出浅灰的墨痕。窗外的老槐树把影子投在她的练习册上，风一吹，那些细碎的光斑就跟着晃，像许曜总爱捉弄她时，眼里跳动的光。
“温菀，发什么呆？”
后颈突然被人轻轻敲了下，她猛地回头，撞进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许曜站在课桌旁，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因打球晒出的健康麦色。他手里捏着半块没吃完的绿豆冰，包装袋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刚老师点你回答问题，”他俯身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薄荷糖的清凉，“说你盯着窗外的槐花，魂都飞走了。”
温菀的耳尖腾地红了。她慌忙转回去看讲台，数学老师正瞪着她，粉笔头在黑板上敲得笃笃响：“温菀，三角函数的诱导公式再给我说一遍。”
她张了张嘴，脑子里却全是刚才许曜靠近时，闻到的洗衣液混合着阳光的味道。那是常巷里最常见的蓝月亮薰衣草味，可穿在他身上，就好像格外清冽些。
“sin(π+α)=-sinα……”她磕磕绊绊地背着，眼角的余光瞥见许曜正倚在教室后门，偷偷冲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嘴角还沾着点绿豆冰的绿。
下课铃救了她。温菀刚把练习册合上，就被许曜拽着胳膊拉出了教室。操场边的香樟树投下浓密的阴影，他从口袋里掏出颗大白兔奶糖，剥开糖纸塞进她手里：“赔罪的，刚才不该吓你。”
奶糖的甜腻在舌尖化开，温菀捏着糖纸小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看槐花？”
“因为我也在看啊。”许曜仰头靠在树干上，望着教学楼顶掠过的鸽子，“你看槐花的样子，比数学题好看多了。”
温菀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知道许曜总是这样，说话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张扬，像夏日里最烈的阳光，让人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那时的许曜是整个年级的传奇。中考全市第一，篮球打得好，连写的作文都会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各班朗读。他是常巷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所有人都笃定他将来会离开这条青石板铺就的老巷，去很远的地方。
只有温菀知道，这个耀眼的少年，会在晚自习后绕远路送她回家，会蹲在巷口帮她捡起被风吹走的试卷，会在她生理期时，红着脸把热水袋塞进她书包。
“温菀，”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少了平日的玩笑，“等高考结束，我带你去上海。”
温菀愣住了。
“我查过了，上海有全国最好的大学，”他转过身，眼睛亮得惊人，像盛着夏夜的银河，“那里的图书馆比咱们学校大十倍，还有能躺着看的IMAX影院。等我在那儿站稳脚跟，就……”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后却只是挠了挠头，笑得有些腼腆：“就带你去看一场真正的电影。”
那天的风很轻，香樟叶的影子在他脸上晃来晃去。温菀把那句“好啊”咽回喉咙里，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她怕自己一开口，声音就会抖。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常巷的槐花落到了极致。白花花的花瓣铺在青石板上，踩上去软绵绵的，像一层厚厚的雪。温菀和许曜每天一起在巷口的早餐铺吃豆浆油条，然后并肩走到学校。
许曜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扉页却画着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旁边标着“温菀专属”。温菀的错题本里夹着他随手画的笑脸，还有某次模拟考后，他塞给她的、写着“加油”的小纸条。
填报志愿那天，许曜在电脑前犹豫了很久。他的分数足够上北京的顶尖学府，但最终还是敲下了上海的那所大学。温菀坐在他旁边，看着屏幕上跳出的“确认提交”，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你报了本地师范？”许曜转过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嗯，”温菀低着头，声音很轻，“我妈身体不好，我想离家里近点。”
许曜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像往常一样：“没关系，上海离这儿也不远，我放假就回来。”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等你毕业，我就……”
“别说了。”温菀打断他，眼眶有点热，“我等你。”
她没说等他什么，但许曜懂了。他用力点头，眼里的笃定像从未动摇过的磐石：“一定。”
离开常巷的前一天，许曜带温菀去了县城唯一的影院。放映的是部老掉牙的爱情片，画面模糊，音响还有点杂音。温菀看得很认真，直到散场时才发现，许曜一直盯着她的侧脸。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他笑了笑，“就是觉得，以后看IMAX的时候，身边有你才好。”
走出影院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许曜蹲在台阶上系鞋带，白色的帆布鞋被槐花瓣落了满身。温菀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很想抱抱他。
但她最终只是把手里的半袋槐花递给了他。那是她下午在巷口捡的，干净的白花瓣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像一捧细碎的星光。
“带在路上，”她说，“想常巷了就看看。”
许曜接过袋子，小心地放进背包里。他站起身，忽然伸手抱住了她。温菀的脸贴在他的胸口，能清晰地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等我。”他在她耳边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温菀闭上眼，把这个拥抱刻进心里。
那天晚上，温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打开台灯，在笔记本的第一页写下：“许曜说，要带我去看IMAX。”窗外的槐花落得正盛，沙沙的声音像谁在低声说着永远。
她以为这个夏天会很长，长到足够他们把所有的约定都一一实现。却没料到，有些告别，一旦说出口，就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许曜走的那天，温菀去了车站。他穿着崭新的白T恤，背着巨大的双肩包，站在人群里依然是最显眼的那个。他不停地挥手，喊着“照顾好自己”，直到火车开动，他的身影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温菀站在月台上，手里捏着他留给她的上海地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阳光穿过车站的玻璃窗，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像那个槐花漫过的夏天。
她不知道，这一别，就是他和常巷的渐行渐远，也是她和他的，再也不见。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