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马啼声由远及近,铜铃在寒风里荡着清越的响,将两人间的明晦敲散。
“主公!”
门并没有关紧,宋长青叩门直入到宋云峙面前,“梅影加急这来的密报。”他单膝跪地,双手捧着一卷物事﹣﹣粗粝的羊皮被冻得硬挺,边缘处还沾着些暗红的泥渍,随着他双手发抖而颤动。
宋云峙眸光一凛,一把接过展开。羊皮上用朱砂勾勒的线条在雪光里格外醒目,圈起来的墨点正是镇国公一行遇刺之地,旁边又标记了几处关隘,被风雪吹得微微发颤,却仍能看出绘制时的仓促与用力。
“梅影被那一行人发觉,中了两枚镖,现下在抢治。"宋长青的声音被寒风割得有些沙哑,"目前疑虑最大的是南隅山,此处地势弯折,最利那帮贼人行动!”
宋云峙盯着那幅粗糙的地图看了许久,隔着茶壶腾出的热气望向对面人,“郡主有何高见?”
“方才宋云峙打开羊皮卷发现是那行人的路径追踪图后便展在桌面上供她察阅,此刻见他询问,沈栖迟也不觉意外,“他们既然敢明目张胆地来,想来是做足了准备的,眼下一幅图不足以推断出什么。”指尖覆上那暗红血砂,仔细临摹着那几条路线,"不如将这几个关隘都查一遍,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收获。"
“这几处关隘分处三州,若同时彻查,调兵动静太大,恐打草惊蛇。"宋云峙指着图中标记其一的正阳关,墨色的袖口随动作微晃。
少女闻言微做倾身,未及绾紧的发丝滑落一缕,恰好拂过标注着关隘的朱砂圆圈,带起的那股微风让殷红在雪光下似动非动,声音清冽如碎玉,“可你看这里--”
沈栖迟点过三个关隘的连线,“从青龙渡过鹰嘴崖,再绕回落马坡,恰是个三角合围。若刺客要藏踪,定会在关隘间流转。”
“说得不错。可我身边最顶尖的侍从去探寻他们都失败了,这又如何去彻查关隘?”宋云峙紧蹙的眉峰被雪光照得愈发清晰,“此事还关乎三军调度,不好贸然插手。”
“寻常查访自是困难,头绪难理。”沈栖迟垂眸看着案上的茶盏,热气袅袅漫过她唇线,声音檐角的风还淡,“既然关手三军调度,那就细细追究这些关隘的成卒换防记录、近几日的粮草消耗,未必不能找到他们换身的痕迹。”
宋云峙沉默片刻,忽然屈指敲了敲一处被重点圈出的小字,“你是说,这种废弃的旧关也要查?”
被关注的正是南隅山,二十年前忽然被先帝下旨作废,立正阳为新关。沈栖迟唇角扬起一抹浅笑,“正是。”昨夜的惊心动魄犹在眼前,“按理说那刺客遭受军队伏压下应立马逃去才对,但最不可能的地方,往往藏着最意外的收获,不是么?”
窗外寒风掠过茶壶,将那热气卷去,两人专注的神情烙在摊开的舆图之上。宋长青在一旁听这二人争论,愈发觉得这郡主与旁女子有所不同,有胆识谋略,见她这么说,也不由得插话。“属下认为郡主所言极是。这贼人行踪不定,全面排除才为谨慎。”
宋云峙颔首,回光落在对面人脸上,带着几分审慎,又藏着不易觉察的松动。案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分茶渍,此刻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道轻轻扰动,一圈圈漫过案角刻痕。“此为国公行军遇袭,定要慎重处置。而国公早年曾在姑苏驻军已久,对周边地势定然更加熟悉,不妨你同我去请示一二?”
行军遇袭事关重大,于情于理,都应向父亲明说。眼锋流转间,沈栖迟神色稍有缓和,“如此也好。”话音落时,她瞥见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被乌云吞尽,才补充道,“此刻骑马去,赶在戍时前到营中,兴许还能蹭上周叔做的酱焖兔肉。”
“正好尝尝炎武军的伙食,还是托都主的福了。”宋云崎挑了挑眉,起身抄起墙上挂着的墨色外袍,二人相视一笑,往外走去。
晚风带着凉季拂过面颊,只有马蹄声溅起飞雪的声响,“说好了,今日晚膳你可别跟我抢那碗粟米粥。”
方才宋云峙一改常态地追问她营中有什么好吃的,一个不慎就全盘托出,眼下还是护食要紧!沈栖迟心里想着那热腾腾的粟米粥,马下的脚步都快了些,惹得旁人低头暗笑。
“你若想吃,都给你便是。”宋云崎还是第一次见她紧张,刺客横刀抵脖时不慌不乱,和他谈判时泰然自若,到了吃食上却露出了与她平常不同的一面,忍俊不禁。
沈栖迟听见这话才安下心来,雪地里踏出了深深浅浅的两排蹄印。弯边又没了声音,她忍不住抬头看去,只见那人嘴角勾着一抹明显的笑意,一脸痞气,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幅模样。
“民以食为天。”沈栖迟半天哑言,忽又出声打破了这份略显诡异的气氛。“嘴长在将军自个身上,将军想吃多少更吃多少是了,本宫可担不起懈怠将军的罪名。”她确定十分惦记那碗粟米粥,多年来周叔无论何时都会备上一碗,只因她爱吃;眼下宋云峙要一同用膳,抢了她的最爱怎么办?可她又不愿被他点破,令她失了面子。
宋云峙又见身旁人夹着马腹,往前挪了两步,与他拉开半丈距离,落了这冷淡的一句,不由得笑得更欢,"郡主平日里也端着架子么?"
“将军倒是会说笑。"沈栖迟知他是在笑自己自称"本宫"的模样,想起昨夜在他怀里时那不曾逾矩的正人君子样,也不禁反讽回去。“我不过是随口一提身份,哪及得上将军﹣﹣在外人面前一幅正人君子样,私下里却这样爱调笑人,难道平日也是这般端着架子,现下才露出本性?”
宋云峙愣了愣,没想到对方会这般怼他,眼底亮着晦暗不清的光,“那郡主就是说我表里不一了。”他顿了顿,催马赶上,却又始终落她半步,“可我至少活得自在,不像郡主,连惦记碗粥都要藏着掖着。”
少女被他说得语塞,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却没回避,反而迎上他的日光,语气更冷了些,“将军既知我是都主,便该明白我自有分寸,不像某些人,仗着救过郡主一次就这般得寸进尺。”微抬的下巴露出几分王孙子弟的傲气,“再说,将军在外人面前那幅‘生人忽近’的模样,若是被你的下属瞧见此刻这般调笑郡主,不知会如何想?”
被风吹散开的衣襟露出锁骨处的一点刺青样,宋云峙顺势拢了拢,语气依旧散漫,“我的下属们?早被我这幅模样磨得见怪不怪了。”说罢扬起马鞭,“倒是郡主,若让你手下的人瞧见你为了碗粥,跟我这个‘外人’拌嘴,怕不是要惊掉下巴?”
“你说,咱们俩到底是谁更在意旁人眼光,谁更端着?”
突然低下来的声音随风夹裹着卷进沈栖迟耳里,那缕掉下来的碎发缠在她的耳廓上,谁更端着呢?虽从小在军营里长大,但在她诞乳之初圣上便亲封她为郡主,赐号安和;这可是全国独一份的殊荣,也带给她几分似与生俱来的傲气,于是在外人面前,即便有再喜欢的东西,也要端着点婉婉有仪的郡主模样,不能争、不能抢,哪像此刻这般,被人戳穿得明明白白。
“与你无话可说。”从前方冷不丁地抛回这句话,宋云峙也收回调侃的笑容,马鞭往空中一扬,脆响惊飞了雪地里窝着的几只雀鸟,“罢了,待会到了营中,殿下还是让周校尉多备一份酱肉﹣﹣毕竟,我可不想让殿下记恨,说我抢了你的吃食。”
沈栖迟没回头,“不必你管。”可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心下对宋云峙也更加好奇。这人虽不羁,却也没让她真的难堪,何况他手中还有"家中的旧物",便令人想探究他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底细。
暮色就这漫天雪光洒在军帐上,泛着金黄。沈洵舟刚准备动筷,就见帐帘被周行止掀开,沈栖迟与宋云峙并肩立于帐外,金色在两人肩头落得均匀。
“父亲。”沈栖迟先一步屈膝行礼,声音清冽如泉,"这位是平东将军。"
“末将宋云峙,见过镇国公。”身旁的男子随后拱手,黑色劲装衬得身姿挺拔,行礼间却充满了恭敬。
沈洵舟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昨日军中行刺的卷宗还压在案头,他指了指案前的圆凳:“坐。刺客一事,可有眉目?”
“昨夜那刺客身手诡谲,行踪不定。女儿想,应彻查这几处关隘。”说着便将那羊皮卷双手呈上,眉眼低垂。
沈洵舟没作声,抬头看向宋云峙。“尤其是作为事发地,被废弃的旧关南隅山。”宋云峙立即接话,视线落在案前的舆图上,“东夷余孽曾有相似手法潜入,勾结关隘人员,又借地势藏匿。依末将言,是应彻查这几处。”
沈洵舟抚着短须,眼尾的细纹益满了笑意,“你们倒是同我想到一处去了。”说罢便看向沈栖迟,“阿云你既也觉得该查,我明日便拨些人手给你,协同云峙一齐查。”
“是。”沈栖迟难得露出一笑,抬眼恰与宋云峙的目光撞在一起。他眼中此刻被烛火萦绕,同样地盛满了笑意。沈栖迟心头微动,又很快地垂下眼,盯着案上那碗粟米粥。宋云峙也随她目光看去,见是一碗座旁人心心念念的粟米粥,不由得唇角往上句。
这么细微的动作,旁人或许察觉不到,但沈栖迟出身军中,对观察细入致微,刹间便发现了。少女旋即轻拧眉头,正欲对他甩眼刀子,却被周行止的一声通报打断。
“将军,苏州太守江望梧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