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车无声地滑入专属泊位,磁力吸附装置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车门向上旋开,冰冷的、带着城市夜晚特有金属和废气味道的空气涌了进来,吹散了车内循环系统制造的虚假清新。林默跨出车门,脚步有些虚浮。技术官王磊驾驶的司法部标准制式悬浮车没有多做停留,引擎低鸣着迅速升空,融入城市上空交织的光流,像一条急于摆脱猎物的鱼。
“家”。
这个词在舌尖滚过,带着一种荒谬的疏离感。眼前这栋矗立在城市精英聚居区、线条流畅优雅的独栋智能住宅,曾经是温暖与安全的代名词,是她和周越耗费无数心血打造的避风港。如今,在惨白的月光和远处霓虹的映照下,它棱角分明的轮廓却像一座精心设计的墓碑,散发着死寂和阴谋的气息。
周越的气息,曾经充盈每个角落的气息,如今被一种冰冷的、消毒水混合着精密仪器待机的味道所取代。这是司法部“善后处理”的杰作——所谓的“现场保护性清理”。他们清理掉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生物痕迹,也清理掉了属于“家”的最后一丝温度。
林默站在庭院智能感应灯的柔和光晕边缘,没有立刻进去。她抬头,目光扫过建筑外墙。那些隐藏的、属于她和周越私人安全系统的微型感应器,此刻状态灯全灭,像一只只失明的眼睛。司法部接管了这里的一切,包括物理安全。她现在踏入的,是另一个更大、更无形的囚笼的一部分。
口袋里,那个冰冷的金属盒子——囚笼状态监测器——贴着皮肤,如同一个植入体内的异形肿瘤,持续散发着微弱但无法忽视的存在感。脑海中,那片属于周越的黑暗区域,在离开“静思”中心相对压制性的环境后,似乎变得更加活跃。低沉的痛苦嗡鸣如同永不疲倦的背景噪音,混合着汽车撞击的幻听和骨头碎裂的幻痛,持续啃噬着她的神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恶心感和颅内的抽痛,抬步走向大门。虹膜扫描,掌纹验证。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门后一片深沉的黑暗。
“照明,一级。” 她对着虚空下令,声音嘶哑。
柔和的光线从天花板和墙壁接缝处均匀地流淌出来,照亮了玄关和视野所及的客厅。一切似乎都维持着“清理”后的原样:纤尘不染的地板,摆放得一丝不苟的家具,墙壁上那幅她和周越在某个学术峰会后拍的合影,笑容灿烂,背景是未来感十足的城市天际线。现在看起来,那笑容刺眼得如同嘲讽。
林默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界。沉重的落锁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没有开更多的灯,只是倚着冰冷的门板,闭上眼睛,任由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板上。疲惫如同千斤巨石,瞬间压垮了她强撑的意志。额头抵着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脑海中的痛苦区域,引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
“周越……” 她无声地呼唤,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肉体的痛楚来锚定自己濒临崩溃的精神,“我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脑海深处,那片黑暗区域似乎因她的呼唤而波动了一下。低沉的痛苦嗡鸣中,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类似回应的悸动?还是仅仅是她的幻觉?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必须振作起来。赵启明用命换来的报告,周越用永恒痛苦传递的线索,都指向一个庞大而黑暗的阴谋。她不能在这里倒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林默猛地抬起头,眼神虽然布满血丝,却重新凝聚起一种近乎偏执的锐利。她扶着门板,艰难地站起身,脚步虚浮但目标明确地走向房子深处——她和周越共用的书房,也是这个家真正的“大脑”所在地。
书房的门同样需要生物验证。门滑开,里面是比客厅更浓郁的“清理”后的气息。巨大的弧形智能工作台占据了一面墙,上面连接着多个熄灭的屏幕。靠墙的高密度储存阵列柜指示灯也黯淡着。空气中弥漫着数据被强行擦除后的空洞感。
司法部肯定像篦子一样篦过这里。林默对此毫不意外。周越是科技伦理领域的先锋,他的个人研究笔记、未公开的数据模型,甚至是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思维碎片,都可能触及某些敏感的神经。对手既然能篡改国家级监控,抹杀一个技术员,又怎么会放过周越的老巢?
但这不代表这里真的就一无所有了。林默和周越,不仅仅是夫妻,更是顶尖神经科学领域并肩作战的战友。他们深知数据的脆弱性和对手的无所不在。有些东西,是藏在更深处,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触及的。
林默走到工作台前,没有去启动主系统。那太显眼了,无异于在对手的监视器下跳舞。她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冷的合金台面,最终停留在台面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生物感应区。这是她和周越私下设计的物理后门之一,独立于住宅主控系统,甚至独立于常规供电线路,由一块微型核电池供能,理论上可以支撑数十年。
她的指尖按了上去。没有光效,没有声音。但工作台侧面一块看似装饰的哑光面板无声地滑开,露出一个内嵌的、只有巴掌大小的加密终端接口。接口旁,一个微小的红色指示灯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熄灭。
成了。物理连接还在。
林默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特制皮夹内侧,取出一个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包裹着生物活性外膜的微型数据匙。这是周越在她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一个高度定制化的生物密钥,里面存储着她独有的生物特征加密算法。他曾半开玩笑地说:“万一哪天我惹了不该惹的人,或者脑子坏了,这玩意儿能帮你保住我们最值钱的家当。”
一语成谶。
她小心翼翼地将数据匙插入那个微型接口。
嗡……
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频震动。工作台上方,一块原本熄灭的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微光,没有进入常规系统界面,而是直接投射出一个极其简洁的、不断变换着复杂几何图案的验证窗口。
林默将右手拇指按在屏幕下方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感应区。屏幕上的几何图案瞬间冻结,然后如同流水般重组,形成一行字:
“欢迎回家,默。密钥认证通过。安全沙盒‘茧房’激活。状态:孤立运行。检测到外部环境异常,物理端口屏蔽中……屏蔽完成。当前模式:深度隐匿。”
“茧房”。这是他们给这个物理隔绝的独立安全空间起的名字。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绝对安全的数字茧室。
林默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她快速调出操作界面,目标明确——她要验证赵启明报告中那个致命的1.8秒时间差!她要确认,在周越真实感知到的、袭击发生后约1.5-2秒的那个时间点,编号C3-WEST-45的监控探头,理论上应该拍到什么!
这需要两个关键数据:
1. 精确的地理空间模型:周越遇袭的地下停车库的精确三维结构图,包括每一根承重柱的位置、高度,每一个探头的精确安装位置和视角范围。
2. 周越最后时刻的精准位置和姿态:他在被撞击后倒地的确切坐标、身体朝向、头部仰角。这决定了他在濒死状态下“看到”C3-WEST探头的具体视线路径。
第一项相对容易。作为城市公共安全设施的基础数据,这种级别的结构图虽然敏感,但以林默的身份和她手中掌握的一些特殊权限(部分来自周越生前未注销的高级研究许可),在深度匿名的“茧房”环境中,她还是有办法从城市基建数据库的冗余备份碎片中尝试拼凑出来。
她启动了几个高度伪装的爬虫程序,如同无形的幽灵,悄然渗入城市网络的边缘缝隙,开始搜寻可能残存的、未被司法部彻底抹除的旧版车库结构数据。程序运行需要时间。
第二项,则困难得多,也危险得多。它直接指向她脑海深处那片黑暗禁区——周越遇害时的核心记忆碎片。她需要再次主动“接触”那个“囚笼”,从他那充满极致痛苦和混乱的濒死感知中,精确提取出空间位置和身体姿态信息。
这无异于在精神雷区进行精密排爆。上一次的接触引发了恐怖的反噬,让她昏迷了两个多小时。这一次,她需要更深入、更精确。
林默靠在舒适的悬浮椅上,闭上眼睛,努力调整呼吸,试图让剧烈的心跳平复下来。口袋里的监测器盒子似乎变得更冷了些。她集中全部精神,再次小心翼翼地引导自己的意识,朝着脑海深处那片蛰伏的黑暗荆棘探去。
这一次,她的目标更明确:避开那汹涌的痛苦风暴核心,专注于寻找那份“空间锚定感”。那是周越在剧痛和绝望中,凭借生物本能和强大意志留下的、关于自身位置和姿态的唯一坐标。
意识缓缓靠近那片黑暗区域。熟悉的冰冷、粘稠的绝望感和尖锐的幻痛立刻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林默咬紧牙关,忍受着灵魂被撕扯的剧痛,努力在混乱的意识碎片中搜寻那份独特的“感知”。
时间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煎熬中缓慢流逝。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就在她精神即将耗尽,意识开始模糊的边缘——
找到了!
那不是一个清晰的画面,而是一种强烈而复杂的感知复合体:
冰冷的触感:后脑勺和背部紧贴着粗糙、布满细微砂砾的水泥地面。粘稠、温热的液体(血!)正从身体多处伤口渗出,浸透了衣物,带来一种湿冷滑腻的触感。
方向感:身体大致呈仰躺姿态,但上半身因撞击的冲击力微微向左侧扭曲。头部朝向大约是……东南偏南?!
空间压迫感:左侧身体似乎紧挨着一个巨大、坚硬、带着冰冷金属质感和浓烈汽油味的障碍物(变形的车体残骸!)。右上方则感觉相对“空旷”,但被几根粗大的、垂直的冰冷柱体(承重柱!)切割了视野。
微弱的视觉焦点:在头部艰难转向右侧上方大约45度角时,越过散落的玻璃碎片折射的扭曲光影,越过一根承重柱粗糙的混凝土表面边缘……一个冰冷的、半球形的金属反光物体(监控探头!)映入极其模糊的视野。视线焦点艰难地试图锁定它下方的白色标签:“C3-W……”!
就是这里!这个瞬间!
林默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将全部意识死死锁定在这个感知复合体上!她需要将这个纯粹主观的、充满痛苦的感知,转化为客观的、可量化的空间坐标数据!
她引导着自己的意识,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疯狂地解析着这份感知:
地面材质反馈的摩擦系数和温度传导特性** → 对应车库地面标准参数。
身体扭曲角度带来的肌肉和骨骼的异常应力感→ 计算可能的撞击方向和受力点。
左侧金属障碍物的距离感、温度感和气味浓度→ 推断与车体残骸的距离。
右上方承重柱的视觉大小、边缘轮廓、与探头形成的角度关系 → 三角定位!
庞大的数据流在她意识中疯狂运算、建模、拟合。剧烈的头痛升级为一种仿佛整个颅骨被液压机挤压的恐怖压力。鼻腔里涌起一股温热的液体,她用手背一抹,是刺目的鲜红。
“呃……” 她痛苦地呻吟出声,身体在悬浮椅上剧烈地痉挛,几乎要栽倒在地。监测器盒子发出急促但低沉的嗡鸣,警告着精神负荷的极限。
但她不能停!坐标正在成型!在意识构建的虚拟三维空间中,一个代表周越倒卧位置和姿态的红色光点,伴随着代表C3-WEST探头的蓝色光点,正逐渐清晰!两者之间的连线——那条在现实中沾满鲜血、在意识中充满痛苦的视线路径——正在被精确描绘!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就在她意识即将完成坐标定位的刹那,那片黑暗荆棘区域的核心,那股冰冷的、非人的精神反制力量,如同被激怒的毒蝎,猛地再次爆发!这一次,它不再是狂暴的冲击,而是凝聚成一股极其锐利、带着强烈恶意的精神尖刺,顺着她主动延伸的意识触角,狠狠地反刺回来!
——警告!深度记忆锚点解析触犯核心防御协议!
——清除威胁源!
——注入虚假坐标!
冰冷的电子意念如同毒液注入!
“啊——!” 林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尖锐、都要深入灵魂的剧痛瞬间炸开!眼前彻底被猩红和黑暗交替覆盖!她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被那根精神尖刺狠狠贯穿、搅动!更可怕的是,一股强行植入的、明显错误的坐标数据流,如同病毒般蛮横地涌入她正在构建的空间模型!
不!不能让它得逞!
在意识彻底被撕裂的边缘,林默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的意志力!她没有去抵抗那恐怖的剧痛,而是将残存的、全部的精神力量,孤注一掷地灌注到那个即将完成的、代表真实坐标的红色光点上!用自己意识本源的力量,死死“烙印”住那份来自周越的真实感知!
轰——!
仿佛在意识深处引爆了一颗炸弹!
林默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从悬浮椅上软软地滑落,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鲜血从她的鼻腔和嘴角汩汩涌出,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蜿蜒出刺目的痕迹。她蜷缩着,身体间歇性地抽搐,意识彻底沉入了黑暗的深渊。
工作台上,那块亮着的屏幕,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依旧在疯狂地闪烁着。代表真实坐标的红色光点,在最后一刻,顽强地抵抗住了虚假数据的冲刷,最终在虚拟的车库三维模型中,清晰地、精确地标记了出来!旁边,一行细小的数据标注自动生成:
目标点坐标: [X: 187.43, Y: -055.21, Z: -002.15] (车库B3层)
目标姿态: 仰卧,头部仰角≈42°,水平偏转≈128°(东南偏南)
视线目标: C3-WEST-45探头 (坐标:[X: 201.78, Y: -040.05, Z: 003.20])
视线路径验证: 无障碍物遮挡。理论可视成立。
时间锚点: 撞击事件后 ≈ 1.6秒 (基于目标生理感知模型推算)
“茧房”系统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切。而在林默意识沉沦的同时,她之前启动的爬虫程序,也终于在城市基建数据库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挖掘出了一份未被完全覆盖的、老旧但完整的“城市中心枢纽地下停车库B3层原始结构及安防设备分布图(含精确坐标)”。
两份数据,在冰冷的数字空间里,静静地等待着意识主人的苏醒。
书房内,只有仪器运转的微弱嗡鸣,和地板上那个蜷缩身影微不可闻的痛苦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