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北京,春寒料峭,但国家体育总局训练局乒乓球馆内却热气蒸腾,人声鼎沸。全国青少年乒乓球锦标赛迎来了最后的巅峰对决。空气里弥漫着塑胶地板被反复摩擦后的微焦气味、汗水的气息,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感。观众席坐得满满当当,大多是各队的教练、队员、家属,还有不少乒乓球爱好者,目光都聚焦在中央场地那张墨绿色的球台上。
樊振东穿着八一队的深蓝色比赛服,背着球拍包,跟在教练身后从运动员通道走出。场馆内巨大的声浪瞬间将他包裹,欢呼声、加油声、嗡嗡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他习惯性地微微低着头,调整着呼吸,步伐沉稳地走向自己的比赛区域。放下球包,拿出水壶和毛巾,动作有条不紊。
就在他直起身,准备环顾一下赛场环境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侧前方的观众席。一个熟悉的身影安静地坐在那里,穿着浅灰色的薄羽绒服,围巾松松地搭在颈间,正是赵南玉。她似乎也刚刚找到位置坐下,正抬手将一缕滑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樊振东的脚步顿住了半秒。他没想到她会来。昨天通电话时,她只提了一句“国赛结束了,成绩还行”,并未说会来看他比赛。一丝难以抑制的惊喜和暖意瞬间冲散了赛前的紧绷感,像一道微光,点亮了他沉静的眼眸。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嘴角向上扬起一个清晰而克制的弧度,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甚至还轻轻点了点头。
赵南玉也看到了他。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她的脸上没有什么夸张的表情,只是眼神里那份惯常的沉静中,多了一丝温和的肯定。她也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这短暂的目光交汇和无声的互动,在喧嚣的场馆里如同投入湖心的一颗小石子,涟漪只有当事人能感知。然而,站在樊振东身后不远处的吴越,刚刚拿下季军奖牌的他,正用毛巾擦着汗,目光恰好捕捉到了这一幕。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低头继续整理自己的球包。
短暂的赛前准备后,决赛正式开始。球台两端,樊振东和他的对手,代表着这个年龄段国内最高水平的较量。橙色的乒乓球在球台上方化作一道道令人眼花缭乱的流光,清脆的“乒乒乓乓”声密集如雨点,时而急促如鼓点,时而拉长如裂帛。
樊振东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那颗高速旋转跳跃的小球。他的打法极具压迫性,反手拧拉角度刁钻,落点精准,像手术刀般切割着对手的防线;正手爆冲更是势大力沉,球拍撞击球体时发出的“嘭嘭”闷响,如同重锤擂鼓,每一次都引得观众席一阵低呼。他的步法迅捷而扎实,重心压得很低,在球台前左右腾挪,展现出超越年龄的成熟和力量感。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鬓角和后背。
对手同样实力强劲,相持能力极强,防守稳健,反击犀利。比分交替上升,战况异常胶着。观众的情绪也被充分调动起来,每一次精彩的攻防都引来热烈的掌声和喝彩。空气仿佛被点燃,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
关键局,关键分。樊振东发球。他深吸一口气,眼神沉静如水,手腕一抖,一个极速的逆旋转发球直奔对手反手小三角。对手勉强回摆,质量不高。樊振东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身体瞬间侧开,重心压到极致,腰腹猛地发力带动手臂,正手一记爆冲,球像一道橙色的闪电,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直直砸在对手正手大角的白线上!
“好球——!!!”观众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对手望球兴叹。比分定格。
樊振东赢了!他紧握拳头,低吼一声,手臂的肌肉线条贲张。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球台上,溅起微小的水花。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沸腾的观众席,最终再次落在那个浅灰色的身影上。赵南玉也站了起来,随着人群轻轻鼓掌,脸上带着淡淡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颁奖仪式开始。激昂的国歌奏响,五星红旗在体育馆上空冉冉升起。樊振东站在最高的冠军领奖台上,胸前挂着金灿灿的奖牌,手里捧着象征最高荣誉的冠军奖杯。聚光灯打在他身上,汗水浸湿的头发贴在额角,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和属于王者的自信。他向着观众席挥手致意,目光再次与赵南玉交汇。他看到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外面等。”
樊振东点点头,然后低下头,将冰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金牌轻轻贴在唇边,亲吻了一下。这个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虔诚和对胜利的珍视。奖杯在他手中,沉甸甸的,反射着场馆顶棚的灯光,耀眼夺目。
仪式结束,樊振东被记者、教练和队友们短暂地围住。他礼貌地回应着,目光却不时瞟向出口的方向。好不容易脱身,他快步走向运动员通道。
通道口,赵南玉果然等在那里,身边还站着吴越。吴越手里也拿着他的季军奖牌,正和赵南玉说着什么,看到樊振东出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啊,冠军!”
“谢谢。”樊振东笑着回应,气息还有些未平复的急促。他看向赵南玉,眼睛亮亮的,“你……什么时候到的?”
“下半场开始前。”赵南玉回答,目光落在他胸前的金牌上,“打得很好。最后那板正手,很果断。”
“嗯。”樊振东应了一声,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他注意到赵南玉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纸袋。
“走吧,”赵南玉扬了扬下巴,“我请客,庆祝一下。吴越也一起?”
“好啊!”吴越爽快地答应,“沾冠军的光。”
三人走出体育馆。傍晚的北京,华灯初上,车流如织。初春的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体育馆内的燥热。
赵南玉带着他们走到附近一家口碑不错的京味馆子。店面不大,但干净整洁,人声鼎沸,充满了烟火气。他们找了个靠窗的安静角落坐下。
“想吃什么随便点。”赵南玉把菜单推到樊振东和吴越面前,“我请客。”
樊振东没客气,点了几个自己喜欢的肉菜:宫保鸡丁、焦溜丸子。吴越则点了个素菜和一份炸酱面。赵南玉加了一份清炒时蔬和一份老北京酸奶。
等菜的间隙,赵南玉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包装好的小盒子,递给樊振东:“给你的。”
樊振东接过,有些意外:“这是?”
“祝贺你夺冠。”赵南玉语气平淡,“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樊振东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精致的运动护腕,黑色为主,侧面绣着一个很小的、银色的五角星图案,简洁硬朗。
“谢谢。”樊振东拿起护腕,触感很好,他直接戴在了右手腕上,大小正合适。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感觉很舒服。“很合适。”
吴越在一旁看着,推了推眼镜,笑道:“啧啧,这待遇。我这季军就没份儿了?”
赵南玉看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平静:“下次你拿冠军,也有。”
吴越哈哈一笑:“行,那我得努力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看向樊振东,“我看某人今天在场上,杀气腾腾的,是不是因为知道有特殊观众啊?那最后几个球,打得跟要吃人似的。”
樊振东正低头看着手腕上的护腕,闻言动作顿了一下,耳根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泛红。他没抬头,只是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
赵南玉像是没听见吴越的调侃,拿起茶壶,给三人的杯子都续上热茶。茶水注入杯中的声音清脆悦耳。
“你国赛怎么样?”樊振东转移话题,看向赵南玉。
“还行。”赵南玉放下茶壶,“一等奖。”
“厉害!”吴越由衷地赞道,“文武双全啊!”
“恭喜。”樊振东也认真地说。
“谢谢。”赵南玉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这时,菜陆续上来了。香气扑鼻。三人拿起筷子。
“这丸子炸得真酥!”吴越夹起一个焦溜丸子,赞不绝口。
樊振东尝了一口宫保鸡丁,鸡肉滑嫩,花生米酥脆,味道很正。他点点头:“好吃。”
赵南玉安静地吃着清炒时蔬,动作斯文。
饭桌上,话题围绕着比赛、训练、学校生活展开。吴越比较健谈,说起比赛中的趣事和队里的训练强度。樊振东话不多,但也会接几句。赵南玉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听着,偶尔在问到学业时,才简洁地回答几句。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玻璃,在餐桌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吃完饭,吴越很识趣地站起身:“我得先回队里了,还有点事。你们慢慢聊?”他朝樊振东眨眨眼。
“嗯,你先回。”樊振东点头。
吴越跟赵南玉道了别,背上球拍包先走了。
剩下樊振东和赵南玉。赵南玉招手叫来服务员结账。
走出餐馆,夜晚的凉意更浓了些。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明天回去?”樊振东问。
“嗯,下午的飞机。”赵南玉回答。
“我送你?”樊振东侧头看她。
“不用,”赵南玉摇头,“爸爸的战友会送我们去机场。”
“哦。”樊振东应了一声。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
“护腕,”赵南玉忽然开口,“戴着习惯吗?”
樊振东抬起右手腕看了看:“嗯,很好。打球时应该更舒服。”
“那就好。”赵南玉说。
走到一个岔路口,赵南玉停下脚步:“我往这边走,去坐地铁。”
樊振东也停下:“嗯。路上小心。”
“你也是。”赵南玉看着他,“下次见。”
“下次见。”樊振东点头。
赵南玉转身,汇入地铁站入口的人流,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樊振东站在原地,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低头,用戴着新护腕的右手,轻轻摸了摸胸前冰凉的冠军奖牌,又抬起手腕,借着路灯的光,仔细看了看那个小小的银色五角星。然后,他抬起头,望向赵南玉消失的方向,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春夜空气,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朝着八一队营区的方向走去。城市的灯火在他身后连成一片璀璨的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