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不知谁将昨日的事情捅到了戒律堂,赤霄门和清澜派的弟子都被请了过去,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而此时的田栩宁离派多日,终于归来。
他御剑穿过护山大阵,径直落于松涛殿前。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山下宗门纠纷虽已调解,但其中牵扯的利益纠葛与人心算计,远比对付妖魔更耗心神。他习惯性地走向偏殿,期待那盏能让他片刻安宁的灵茶,却只见桌案冷清,并无熟悉的身影与茶香。
他微微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并未告知归期,那小弟子想必是不知道的。心底竟掠过一丝极淡的失落,随即又被自己这莫名的情绪弄得有些失笑。何时开始,竟习惯了那孩子的殷勤?
他摇摇头,正准备唤道童备水沐浴,驱散疲惫,一名心腹弟子却匆匆赶来,面色凝重地低声禀报了几句。
田栩宁温和的神色渐渐沉静下来。
“竟有此事?”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掌门的威仪,“赤霄门的人……现在何处?”
“已被戒律堂请去‘问话’,但对方一口咬定是弟子间寻常切磋,反指责我清澜派暗下毒手。”弟子愤愤道,“当时在场许多人都看到,是阿渝师弟‘失手’才……”
“阿渝?”田栩宁捕捉到这个名字,眉头微蹙,“他受伤了?”
“那倒没有,只是受了些惊吓的样子。不过……”弟子犹豫了一下,“有几位师兄弟觉得,阿渝师弟当时的身手,有些……蹊跷。”
田栩宁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去吧,此事我自有分寸。”
弟子退下后,田栩宁并未立刻处理此事,而是先沐浴更衣,换上一身洁净的月白常服,仿佛要洗去一身风尘与俗务烦扰。然而,那抹疑虑却如细丝般缠绕心头。那个眼神清澈、带着兰花香、有些笨拙却赤诚的小弟子,真的有问题吗?
他信步走出松涛殿,下意识地走向听竹苑的方向。此时已是傍晚,夕阳给清澜派的亭台楼阁镀上一层暖金。
刚靠近听竹苑,便听到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竹林中传来。
田栩宁脚步一顿,悄然望去。
只见阿渝独自一人坐在林中的石凳上,背对着他,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咳得厉害。他手中似乎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田栩宁心头那丝疑虑被这景象冲淡了些,生出些许怜意。他缓步走近,声音放得轻柔:“阿渝。”
阿渝像是受惊的小鹿般猛地回头,看到是田栩宁,脸上瞬间闪过慌乱,急忙将手中的东西藏到身后,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师、师尊!您回来了!弟子不知……”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不必多礼。”田栩宁上前一步,手指下意识地搭上他的脉搏。指尖触及,一片冰凉,脉象竟有些紊乱虚弱,似是受了内腑震荡,又像是忧思过甚、郁结于心。
“怎么弄成这样?”田栩宁眉头蹙得更紧,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那赤霄门弟子竟下如此重手?还是……
阿渝却猛地抽回手,低下头,声音带着哽咽和巨大的“愧疚”:“弟子无用……给师尊丢脸了……弟子学艺不精,与人切磋时险些受伤,还、还连累那位赤霄门的师兄受了伤……弟子……弟子……”他说得语无伦次,眼圈泛红,像是害怕被责罚,又像是无比自责。
田栩宁看着他这副模样,心肠不由得软了。毕竟只是个孩子,入门不久,遇到强敌,惊慌失措下出了意外也是有可能的。那赤霄门弟子嚣张跋扈,门内早有耳闻,说不定是恶人自有天收。
他叹了口气,温声道:“事情我已知晓,并非全是你之过。莫要再自责,好生休养才是。”他目光落在阿渝始终藏在身后的手上,“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阿渝身体一僵,眼神闪烁,犹豫了半晌,才极其缓慢地、像是献宝又像是请罪般,将藏在身后的东西捧了出来。
那是一件月白色的道袍,与田栩宁平日所穿款式一模一样,只是尺寸小了许多。但此刻,道袍的袖口和衣襟处,却沾满了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田栩宁瞳孔微缩。
“这……这是……”阿渝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弟子听说师尊今日可能回来,就想把师尊赐下的这道袍洗净熏香……可是、可是怎么洗都洗不干净这些血……弟子没用……连件衣服都洗不好……”他哭得伤心欲绝,仿佛天塌了一般。
田栩宁瞬间明白了。这血迹,定是那日“意外”发生时沾染上的!这孩子,自己受了伤,吐了血,不去疗伤,反而只惦记着弄脏了他赐下的道袍,在此懊悔哭泣,甚至因此郁结加重了伤势!
那一点剩余的疑虑,在这“如山铁证”和少年纯粹而“笨拙”的赤诚面前,彻底烟消云散。
心中涌起的,是浓浓的愧疚与怜惜。他竟还怀疑这孩子?
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那件染血的道袍,而是轻轻按在了阿渝冰冷的发顶上,动作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一件衣裳罢了,脏了便脏了,何必如此?你的身子才是紧要。”
他指尖灵力微吐,一股温和醇厚的松木灵力缓缓渡入阿渝体内,替他梳理着紊乱的气息,温养着受损的经脉。
阿渝身体微微一颤,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呆呆地看着田栩宁,像是无法相信师尊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如此温柔待他。那眼神里的依赖和感动,几乎要满溢出来。
“师…师尊……”
“好了,莫哭了。”田栩宁收回手,语气愈发温和,“随我去松涛殿,我那里有更好的伤药。”
“不…不敢劳烦师尊……”阿渝慌忙摇头,却又忍不住小声咳嗽。
田栩宁不容置疑地道:“听话。”
说完,他转身先行。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之后,那个哭得梨花带雨、虚弱不堪的少年,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件染血的道袍。
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冰冷而妖异的弧度。
那血,自然不是他的。不过是几味药材混合制成的戏法而已。
他的好师尊,果然心软又正直得……可爱。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道袍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什么绝世珍宝,快步跟上田栩宁的脚步,脸上又重新挂满了受宠若惊和不安。
“师尊,等等我……”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前一后,看似师徒情深,却不知其中缠绕着多少刻意编织的谎言与算计。
松木冷香与淡雅兰香再次交织。寒潭之下,暗流汹涌。而表面,依旧平静无波。
松涛殿侧殿的一间静室被临时辟了出来,田栩宁亲自将“虚弱不堪”的阿渝安置于此。
“这几日你便在此静养,无需回听竹苑了,方便……为师照看。”田栩宁语气温和,亲自从玉瓶中倒出一枚清香扑鼻的碧色丹药,又递上一杯温水,“这是‘青木凝元丹’,于你伤势有益。”
阿渝受宠若惊,双手微颤地接过丹药和水杯,指尖“不小心”擦过田栩宁的指腹,冰凉的触感让田栩宁眉头微不可察地又蹙了一下。
“多谢师尊……”阿渝的声音细弱,含着水汽的眼睛望着田栩宁,满是感激与依赖。他服下丹药,乖巧地躺下,将自己缩进柔软的锦被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和散落在枕上的墨发,越发显得脆弱可怜。
田栩宁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生疏却轻柔。“好生休息,莫再胡思乱想。那件道袍,我已让道童拿去处理了。”
“可是……”阿渝急急开口,像是生怕道童洗不干净,“那血渍……”
“一件衣裳罢了,不及你万分之一重要。”田栩宁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命令,“闭眼,休息。”
这句话仿佛带着魔力,阿渝果然不再说话,乖乖闭上眼睛,只是长睫依旧不安地颤动着,如同受惊的蝶翼。
田栩宁站在床边,静静看了他片刻。少年呼吸逐渐均匀,似乎睡着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兰花香,交织在一起,竟有一种奇异的宁神效果。连日奔波处理的烦躁和方才因赤霄门之事产生的些许不快,竟在这安宁静谧的氛围中慢慢沉淀下来。
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门扉合上的瞬间,榻上“熟睡”的阿渝睁开了眼睛,眸中一片清明,哪有半分睡意?他唇角弯起,无声地笑了笑。青木凝元丹?药效尚可,但于他而言,不过是糖丸罢了。倒是田栩宁方才那笨拙的关切和强硬的温柔……颇有意思。
今日一更_(:з」∠)_别急二更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