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依旧

栖霞山一役，震动天下。

“墨尊”之名，如同浩荡天风，席卷江湖朝野。只手挽狂澜，净化邪魔，终结蚀月之乱……种种传说被渲染得神乎其神，墨昀的形象在世人心中已近乎神话。皇帝感其护国之功，数道圣旨携带着“国师”、“护国公”等显赫封号与堆积如山的赏赐，接连送达青云镇，延请入京。

然而，所有的荣耀与喧嚣，都被挡在了那扇半旧的“忘忧斋”木门之外。

门内，依旧是慵懒的光线，浮动的微尘，以及那仿佛亘古不变的、墨香与淡淡糕饼甜香交织的气息。

墨昀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安静地躺在那张熟悉的竹摇椅上。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气息也与寻常文弱书生无异，再无半分昔日那渊渟岳峙、令人心悸的威压。那支曾引得天地变色的万象笔，此刻就随意地倚在摇椅旁，笔身黯淡，毫毛普通，除了个头大些，与市面上任何一支用了些年份的旧笔并无区别，甚至被燕翎不小心踢到时，还会咕噜噜滚到墙角，沾上些许灰尘。

他再次拒绝了所有封赏，只留下一句：“江湖已远，唯愿清净。”

朝廷使者悻悻而归，江湖各派的拜帖和礼物也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久而久之，世人也渐渐明白，那位传说中的“墨尊”，是真的只想做回“忘忧斋”的懒散老板。

“老板！老板！你看我把这地扫得多干净！” 燕翎的声音依旧是忘忧斋里最活跃的音符。他挥舞着扫帚，干劲十足，虽然依旧会带起漫天灰尘，弄得自己灰头土脸，但动作间明显多了几分沉稳。他没有离开，即便墨昀再三表示他已无法再教他什么惊天动地的本事。燕翎只是挠头憨笑：“老板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扫地打杂，端茶送水，我也能干一辈子！” 对他而言，能与老板在这忘忧斋里平淡度日，远比去江湖上搏什么虚名来得实在和快活。墨昀看着他忙碌又笨拙的背影，盖在《北岳烟霞图录》下的嘴角，总会不自觉的微微扬起。

江湖并未因墨昀的隐退而沉寂，反而因少了蚀月阁这颗毒瘤，焕发出新的生机。

威远镖局的总舵内，林红缨与石峥并肩而立。历经生死血战，两人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越寻常。林红缨依旧明艳飒爽，掌管着镖局庞大的业务网络与各方关系，将“威远”的旗帜插遍了更远的地方。石峥则沉默地站在她身侧，主要负责训练镖师、清除路途匪患等武力事务。他的刀依旧快，却少了那份孤狼般的狠厉，多了几分守护的沉稳。他们并未举行什么盛大仪式，但江湖人都知道，威远镖局有了两位当家人，一位红枪如龙，一位快刀似电，共同维系着南北商路的畅通与江湖的秩序。偶尔，林红缨会派人送来一些南方的时新糕点或北地的稀罕皮子，东西不贵重，却是一份沉甸甸的牵挂。

江湖上多了一个神秘莫测的情报组织，名为“听风楼”。楼主身份成谜，人称“七爷”，据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价格高昂，但消息绝对精准。自然，这位“七爷”便是阿七。她终于将自己的天赋和爱好发展成了“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只是，这位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情报头子，却总爱隔三差五溜回青云镇，熟门熟路地摸进忘忧斋。

“哎哟，墨老板，今儿这茶不错！” 阿七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短打，像个俊俏的少年郎，毫不客气地自己斟茶，顺手还将柜台上新买的一包桂花糖揣进了怀里，动作行云流水。“最近北边马帮有点不安分，好像盯上了一支镖……算了，跟您说这个干嘛，您又不管事儿了。” 她自顾自地说着，眼睛却狡黠地瞟着墨昀，仿佛在期待他能像从前那样，懒洋洋地给出几句一针见血的点评。墨昀通常只是掀开脸上的书册，瞥她一眼，淡淡道：“糖钱记燕翎账上。” 阿七便会笑嘻嘻地溜走，留下满室的灵动。

栖霞山庄的废墟已被清理，在原址上，兴起了一片素雅的建筑，名为“济世堂”。苏芷一袭素衣，不施粉黛，在此悬壶济世。她医术高超，尤其擅长治疗各种内息紊乱、邪气入体之症，声名远播。她将山庄旧仆妥善安置，也将那片染血的土地，变成了救死扶伤的净土。每隔一两个月，她都会带着一些自己采摘炮制的药材，或几卷新得的医书，来到忘忧斋。她不多言，只是静静地为墨昀诊一次脉，确认他失去力量后的身体并无大碍，然后便会坐在他对面，烹一壶清茶。两人常常对坐半日，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外云卷云舒，没有太多言语，只有茶香袅袅，和一种历经生死后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懂得。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忘忧斋内。

墨昀躺在摇椅上，脸上盖着那本陪伴他最久的《北岳烟霞图录》，书页边缘已经磨损卷曲。身旁小几上，放着苏芷昨日带来的新茶，香气清幽。

燕翎正在和一堆灰尘较劲，扫帚挥得呼呼作响，嘴里还嘟囔着：“奇怪，这灰怎么扫不干净……”

阿七前几天顺走的桂花糖，包装纸还掉在墙角。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最初，他只是一个想安心养老的懒散画店老板。

然而，终究是不同的。

他失去了挥手间搅动风云的无上力量，万象笔也再不能化墨成龙。

但他却觉得，内心从未如此刻这般安宁与充实。

耳边是燕翎充满活力的、略显聒噪的打扫声，鼻尖萦绕着墨香、茶香，还有记忆中伙伴们带来的、各种鲜活的气息。他不再是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的冰冷与黑暗，他的身边，有了可以全然信赖、温暖彼此的存在。

江湖依旧很远，传说仍在流传。

但那些，都已与他无关了。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暖而真实。盖在书册下的嘴角，那抹微微扬起的弧度，带着释然，带着满足，也带着一丝历经千帆后的平淡温馨。

忘忧斋的墨香，依旧在这青云镇的一角，悠然弥漫，不浓不烈，却隽永绵长。

江湖路远，风波杳杳。

而此间方寸，足慰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