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元。
这个数字像一道冰冷的铁栅,将姜雨晴牢牢锁在希望之外。寒风吹过空旷的街头,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也吹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她站在ATM机冰冷的灯光下,看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余额——1120.50元。口袋里皱巴巴的零钱加起来,也不过八十多块。
距离那本图鉴到货,只剩下不到二十个小时。
距离那160元,却像隔着一道天堑。
她能去找谁?苏一和陈默的家境也普通,而且她已经欠了他们太多人情。周屿安的父母?他们早已为了天价的医疗费焦头烂额,她怎么可能再去开口?家里?更不可能……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没上来。她看着手里那张被血迹和泪水浸染得有些模糊的宣传页,那株绚烂的热带兰花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也失去了色彩。
不行!不能放弃!
那是他用命攥住的念想!是他们关于“晴”的最后寄托!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了她几乎要崩溃的神经。
她跑回便利店,翻出自己放在员工柜里的背包。里面除了课本,还有一个旧旧的、落了些灰尘的吉他拨片——那是初中时参加校园歌手大赛的纪念品,她已经很久没碰过吉他了。
旁边不远处的地下通道,晚上常有流浪歌手在那里卖唱。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带着羞耻、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背起背包,紧紧攥着那个拨片,像奔赴刑场一样,走向那个灯光昏暗、回声嘈杂的地下通道。
通道里果然有一个歌手正在嘶吼着摇滚,面前打开的吉他盒里散落着一些零钱。周围行人匆匆,很少有人驻足。
姜雨晴等到那个歌手休息的间隙,鼓起毕生的勇气,走了过去。她的脸颊烧得滚烫,声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发抖:“请……请问……能借你的吉他……唱一首歌吗?就一首……我……我需要钱……”
那歌手是个留着络腮胡的大叔,打量了她一眼,看到她苍白憔悴的脸色、红肿的眼睛和那双满是冻疮的手,似乎明白了什么,没多问,默默地把吉他递给了她。
姜雨晴抱着那把陌生的木吉他,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僵硬得不听使唤。冻疮的裂口按在冰凉的琴弦上,传来钻心的刺痛。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屏蔽掉周围所有好奇或漠然的目光。
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周屿安苍白却温柔的侧脸,是他手抄乐谱上那几朵素雅的栀子花,是他在剧痛中紧握她的手……
指尖落下。
舒缓而带着淡淡忧伤的前奏流淌出来,是那首他手抄给她、她曾在汇演上弹奏的《升c小调夜曲》的简化版。她的嗓音因为疲惫和哽咽而有些沙哑,却意外地贴合了曲子里的哀婉。
“夜色笼罩寂寥的窗,月光沉默着悲伤……”*(她改了简单的中文词,笨拙地唱着)
“指尖划过黑白时光,你的微笑在何方……”
“病魔撕扯年轻模样,我却握不住希望……”
“一本图鉴,一个梦想,能否换回一点光……”
她的歌声并不专业,甚至有些跑调,吉他弹得也磕磕绊绊。但那歌声里灌注的、毫无掩饰的巨大悲伤、绝望的爱和不顾一切的祈求,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通道里匆匆行人的心脏。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了脚步。
他们看着这个穿着校服、顶着一头参差短发、脸色苍白、手指红肿溃烂的少女,抱着吉他,用尽全身力气唱着泣血般的歌谣。她闭着眼,泪水不断从眼角滑落,滴在吉他的木质面板上。
零钱开始叮叮当当地落入打开的吉他盒里。一块,五块,十块……甚至有一张五十元的纸币。善意和同情在冰冷的通道里无声流淌。
姜雨晴不敢睁眼,只是拼命地唱着,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爱恋、所有的祈求,都倾注在这首歌里。冻疮的手指在琴弦上摩擦,渗出丝丝血迹,染红了琴弦,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麻木的、燃烧自己般的疯狂。
就在歌曲接近尾声,吉他盒里的钱眼看就要凑够那救命的160元时,一个冰冷又带着夸张惊讶的女声,像一把淬毒的匕首,骤然划破了通道里哀伤的氛围:
“哎呀!这不是我们年级第一的姜大学霸吗?!”
姜雨晴的歌声戛然而止!手指猛地按在琴弦上,发出刺耳的杂音。她惊恐地睁开眼——
苏雅正站在人群前面,双手抱胸,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幸灾乐祸的笑容。她打扮得精致时髦,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像一只闯入灰暗世界的艳丽毒蝶。
“啧啧啧,”苏雅摇着头,目光像毒蛇一样上下打量着狼狈不堪的姜雨晴,最后定格在她那双流血的手和吉他盒里的零钱上,“真是感天动地啊!为了周屿安,连街头卖唱这种事儿都干出来了?怎么,我们的保送苗子,终于意识到读书没用,要改行当乞丐了?”
恶毒的话语如同冰雹,狠狠砸在姜雨晴身上。周围的人群发出窃窃私语,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姜雨晴的脸血色尽失,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屈辱感像火焰一样烧遍全身。
苏雅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慢悠悠地从昂贵的皮夹里抽出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却没有放进吉他盒,而是用两根手指夹着,在姜雨晴面前晃了晃。
“不就是缺钱吗?求我啊。”苏雅的笑容恶毒而轻蔑,“跪下来求我,这两百块就是你的了。比你在这儿卖惨求这些穷人快多了,不是吗?正好够你买那本……呵,破书。”
“你闭嘴!”姜雨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而尖锐,带着崩溃的边缘的哭腔。
“哟?还硬气?”苏雅嗤笑一声,眼神骤然变冷,“姜雨晴,醒醒吧!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周屿安都快死了!你在这儿装什么情深义重?你以为你这样做他能好起来?别做梦了!你只会让他死得更不安心!更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每一个字都像毒针,精准地刺入姜雨晴最痛的神经。她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哦,对了,”苏雅仿佛想起了什么,笑容更加残忍,“差点忘了正事。李老师让我通知你,你的休学申请,年级组已经批了。恭喜你啊,终于可以专心致志地……当你的乞丐和保姆了。”她故意拖长了音调,将“乞丐”和“保姆”咬得极重。
休学批准了……
最后的退路也没有了……
姜雨晴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苏雅欣赏着她彻底崩溃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胜利的、扭曲的笑容。她将手里那两百块钱,慢条斯理地、当着所有人的面,一下,一下,撕成了两半,再撕成四半……崭新的纸币化作碎片,如同白色的冥纸,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落在那些零钱上,也落在姜雨晴破碎的心上。
“想要钱?捡起来啊”
通道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极度羞辱的一幕惊呆了。
姜雨晴僵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些被撕碎的纸币碎片,看着吉他盒里那些沾着善意的零钱,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指和怀中冰冷的吉他……世界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和屈辱。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连最后一点尊严,都被踩得粉碎。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捡起那些钱。只是麻木地、机械地将吉他还给那个早已目瞪口呆的歌手,然后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一步一步,踉跄地走出地下通道,走入外面更加冰冷黑暗的夜色中。寒风吹在她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因为心早已冻僵。
她没有回医院,也没有回便利店。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能去哪里。世界之大,似乎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不知游荡了多久,天空飘起了冰冷的雨丝。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是苏一的号码,一个接一个,带着一种不祥的急促。
姜雨晴麻木地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苏一崩溃的、带着哭腔的尖叫,瞬间刺穿了她麻木的神经:
“晴晴!你在哪儿?!快回来医院!周屿安他……他突然高烧昏迷!医生说是严重感染!正在抢救!医生说……说可能……可能挺不过今晚了!你快回来啊——!”
手机从姜雨晴冰冷僵硬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屏幕碎裂开来。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碎币的羞辱,休学的绝望,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灭顶的噩耗彻底碾碎。
她像个疯子一样,跌跌撞撞地、朝着医院那片吞噬一切光明的白色巨兽,狂奔而去。
沉沉的夜雨,冰冷刺骨。碎裂的纸币如同祭奠的纸钱,散落在绝望的街头。而医院里,那盏代表生死博弈的抢救灯,再次亮起,将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投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