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冬天,从未如此漫长而坚硬。寒风像磨钝的刀子,刮在脸上,带走最后一丝温度,也刮走了城市里所有的色彩,只剩下灰白的天、枯黑的枝和行人脸上匆匆的漠然。对于未晴而言,这个冬天在她心里早已凝固成永冻的冰原,寒冷,死寂,看不到尽头。
她不再叫姜雨晴。那个名字连同着名字里蕴含的、对晴空的期许,都被她连同周屿安一起,埋葬在了那座冰冷的墓碑之下。现在,她是未晴。一个宣告,一个状态,一个烙印,一个对逝去“晴”光的永恒默哀,也是一份她必须背负起来的、沉重的遗愿。
休学手续已经办完。她收拾了学校里所有的东西,课本、笔记、那张染血的植物图鉴宣传页,还有那本沉重如山的蓝色日记本。她没有回家,那个充满了过往欢声笑语和如今只剩空荡回响的地方,只会加剧她的窒息感。她用便利店夜班最后结算的微薄工资和之前攒下的一点钱,在学校附近租下了一个极小、极简陋的单间。
房间只有一扇朝北的小窗,终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但这正好契合了她此刻的心境——未晴。她不需要阳光。
她将周屿安的日记本和那本最终未能送出的、崭新的《珍稀热带植物图鉴典藏版》并排放在床头——那是她仅有的、也是最珍贵的两件东西。图鉴的封面光滑冰冷,那株绚烂的热带兰花,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格格不入的、近乎残忍的鲜活。她很少去翻动它,只是看着它,心口就会传来一阵阵窒息的抽痛。那是他用命攥住的念想,却最终成了祭奠他的碑。
活下去。
连他的份一起。
去看真正的雨林。
日记最后一页那行虚弱的字迹,像一道无法违背的神谕,也像抛入无尽黑暗中的唯一一根缆绳。她必须抓住它,否则就会被这无边的绝望彻底吞噬。
她开始近乎自虐般地投入“活下去”这件事。白天,她强迫自己吞下食物,即使味同嚼蜡,也会机械地吃完。她沿着城市冰冷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走很长的路,直到身体疲惫不堪,才能换来几个小时的、不被噩梦侵扰的沉睡。她不敢停下,一旦停下,那些关于医院、关于抢救室、关于墓地的画面就会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找了两份工。一份依旧是在深夜的便利店,那份寒冷、枯燥和指尖的刺痛,反而能让她感到一丝麻木的“活着”的实感。另一份,是在一家花店帮忙。老板娘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女人,看她手脚勤快又眼神死寂,没多问什么,留下了她。
花店里的气息,与医院和便利店截然不同。鲜活的花卉、湿润的泥土、清香的肥料味道,混杂在一起,是一种蓬勃的、属于生命的气息。但这气息,却像针一样刺痛着未晴。每一次修剪花枝,每一次换水,每一次触摸那些柔软的花瓣,她都会不可抑制地想起周屿安,想起他喂猫时的温柔侧脸,想起他手抄乐谱上那几朵素雅的栀子花,想起他最后关于“雨林”的微弱呓语。
痛苦如同跗骨之蛆。但她没有逃离。她近乎残忍地强迫自己待在这个充满“生”的气息的地方,仿佛一种赎罪,也仿佛一种预习——预习那个他未能抵达的、生机勃勃的世界。
她开始翻阅那本厚重的图鉴。不再是为了悲伤的凭吊,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完成任务的使命感。她强迫自己记住那些拗口的植物学名、复杂的科属分类、奇特的生活习性。拉丁文的学名,拗口而生涩,她像啃噬最硬的骨头一样,一个一个地啃下来。热带雨林的分布、气候特征、分层结构……那些曾经只存在于周屿安描述和她想象中的画面,如今变成了她必须攻克的知识点。
这个过程痛苦而艰难。注意力常常无法集中,记忆变得很差,有时对着同一页纸,一看就是半天,却一个字都没读进去。绝望和悲伤如同黑色的潮水,随时可能将她拖入深渊。每当这时,她就会用力掐自己的手臂,或者打开那本日记,看着他最后那行字,用身体的疼痛或心口的刺痛来强迫自己清醒,继续下去。
花店的老板娘偶尔会默默放一杯温水在她手边。未晴总是低声道谢,声音沙哑,依旧很少与人有目光接触。她像一座自我封闭的孤岛,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背景音,她的全部世界,只剩下那本日记、那本图鉴,和那个遥远得如同天际星辰的“雨林”。
苏一和陈默来看过她几次,带来一些吃的用的,试图和她说话,想把她从那种可怕的沉寂中拉出来。未晴会接待她们,礼貌地倒水,问一句答一句,但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光彩,像蒙着一层永远化不开的灰霾。她不再哭,也不再诉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那种平静,比歇斯底里更让人心疼。
“晴晴……你别这样……”苏一看着她瘦削的侧脸和那双布满旧伤痕的手,忍不住哽咽,“周屿安他……他不会想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的……”
未晴正在给一束百合剪根,听到周屿安的名字,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剪刀刃口擦过指尖,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她只是默默地将手指含进嘴里吮了一下,然后继续手里的动作,声音平静无波:“我没有折磨自己。我在活着。”
连你的份一起。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
苏一看着她平静得近乎麻木的样子,所有安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力的心痛。
送走苏一和陈默,未晴关上门,狭小的房间再次陷入死寂。她走到床边,拿起那本日记,翻到最后一页,手指轻轻拂过那行“去看真正的雨林”。
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的储蓄罐——那是她小时候的玩意。她砸碎了它,里面零零散散地倒出一些硬币和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她将便利店和花店微薄的工资,除了最基本的生活开销,一分一分地省下来,放进一个用图鉴宣传页折成的、粗糙的信封里。
1280元,曾经是为了买下一本图鉴。
现在,她需要积攒一个更大的、近乎天文数字的目标——一张前往真正热带雨林的机票,一段漫长旅途的费用。
她知道这很渺茫,像愚公移山。但这缓慢的、近乎无望的积攒过程本身,成了她对抗彻底崩溃的唯一支点,成了将她锚定在这个“未晴”世界里的、沉重的铁锚。
夜晚,她从便利店下班回来,浑身带着寒意和疲惫。她打开那本图鉴,翻到介绍亚马孙流域的那一页。彩页上巨木参天,藤蔓缠绕,雾气氤氲,生机盎然得几乎要溢出纸面。
她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纸面上那些绚丽的色彩,仿佛能透过冰冷的纸张,感受到另一个世界灼热的温度和潮湿的水汽。
“周屿安,”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冰冷的房间,轻声地、如同呓语般说道,声音沙哑而陌生,“今天……我认识了一种新的兰花……叫……幽灵兰花。没有叶子,只在腐烂的木头上开花……像不像……我们?”
没有人回答。
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如同永不止息的哀歌。
但她知道,她必须说下去,必须走下去。
带着他的日记,他的图鉴,他未看的雨林,和他留下的、让她痛彻心扉又赖以存活的遗愿。
在这片永夜笼罩的、未晴的废墟之上,她开始了一场孤独的、漫长的、不知终点的跋涉。目的地是雨林,也是他。而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过往和冰冷的现实之上,痛楚,却无法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