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带着告别的气息,吹过国小操场旁那排高大的樱花树,浓绿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只挥动的小手。阳光透过叶隙,在红白相间的跑道和整齐排列的折叠椅上投下跳跃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被晒暖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毕业季的淡淡离愁。
平等院凤鸢坐在礼堂侧门临时隔出的等候区里。小小的折叠椅对她来说似乎有些高,脚悬空着,够不到地面。她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崭新毕业礼服——深蓝色的西装外套,百褶裙,白色衬衫的领口系着一个小小的红色蝴蝶结。这身装扮让她感觉有些陌生,甚至拘谨。她下意识地并拢双膝,小手搁在膝盖上,指尖却无意识地抠着裙边细密的褶皱。
讲台上,教导主任浑厚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在空旷的礼堂里回荡,正在宣读着“优秀毕业生”的名单。每一个被念到的名字,都会引来一阵热烈的掌声。凤鸢的名字也在其中。当“平等院凤鸢”五个字清晰地传来时,旁边有同学轻轻推了她一下,她才猛地回过神,慌忙站起身,对着台下模糊的人潮方向仓促地鞠了一躬,脸颊瞬间烧得滚烫。她能感觉到无数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像无数根细小的针。重新坐下时,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破单薄的胸膛。
下一个环节,就是代表发言了。她是唯一的那个。
膝盖上,摊开着一份被反复摩挲、边缘已经微微卷起的发言稿。雪白的A4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字迹。但这并非原稿。最初那份,在昨天深夜的台灯下,已经被她彻底推翻重写。因为她觉得第一稿“不够好”。第二稿写到一半,又觉得开头“不够有力”。现在手里这份,是第三稿,字迹是她最工整的状态,每一个字都用力地刻在纸上,仿佛这样就能把内容牢牢钉进脑子里。她甚至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在那些她认为特别重要、需要加重语气的句子下面画了醒目的波浪线。
“下面,有请本届优秀毕业生代表,平等院凤鸢同学,上台发言!” 教导主任的声音洪亮而充满期待,尾音高高扬起。
掌声如同潮水般瞬间涌起,拍打着礼堂的四壁。
凤鸢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卡在喉咙里,带着铁锈般的冰凉味道。她几乎是僵硬地、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一样站了起来。膝盖上的发言稿被她的动作带起,飘落在地。她慌忙弯腰去捡,指尖碰到纸张的瞬间,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有多厉害,连薄薄的一张纸都几乎捏不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声音大得盖过了外界的掌声,撞击着她的耳膜,咚咚,咚咚,像一面失控的鼓。
她低着头,不敢看任何方向,紧紧攥着那几张轻飘飘却重若千斤的纸,一步一步走向舞台中央那个孤零零矗立着的、金属质感的话筒架。脚下的皮鞋踩在光滑的木质舞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薄冰上。走到话筒前,她需要微微踮起一点脚尖,才能让自己的嘴唇够到那个冰冷的、带着金属气息的麦克风。
整个礼堂的灯光似乎都聚焦在她身上,白晃晃一片,刺得她眼睛发酸,几乎看不清台下。只能感觉到一片模糊的、晃动的人影轮廓。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她张开嘴,想发出第一个音节,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声带如同锈死的齿轮,只挤出一丝微弱的气流。
“我……”
完了。大脑一片空白。
演讲稿上那些精心推敲过的、用荧光笔标记得清清楚楚的词句,此刻像一群受惊的麻雀,呼啦一下,飞得无影无踪。她甚至忘了自己写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冷汗瞬间从额角和后背沁了出来,冰凉的,黏腻的,浸湿了崭新的衬衫领口。她死死地盯着手里的稿纸,那些熟悉的字迹此刻却像一群扭曲的、无法辨识的黑色小虫,在她眼前疯狂地爬动,嘲笑着她的无能。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稿纸边缘被捏得皱成一团。
时间在死寂中一秒一秒地流逝。台下那令人窒息的安静,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能想象到无数双眼睛里的疑惑、等待,甚至……失望。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鼻尖猛地一酸,视线开始模糊,温热的液体迅速在眼底积聚,几乎要决堤。她拼命地眨眼,想把那丢人的湿意逼回去。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就在她几乎要丢下稿纸转身逃跑的瞬间——
她下意识地、像是寻求某种支撑般,垂下了视线。目光落在了自己纤细的手腕上。
那里,缠绕着一圈厚实的、浅紫色的运动护腕。那是哥哥平等院凤凰送给她的。护腕的边缘因为长久的佩戴和无数次无意识的摩挲,已经有些轻微的磨损和起毛。但此刻,在刺眼的舞台灯光下,那圈熟悉的紫色,却像一道温暖的堤坝,瞬间挡住了汹涌而至的恐慌浪潮。
指尖,几乎是本能地抚上了护腕内侧。粗糙的布料下,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凸起感,清晰地传递到指腹——那是用银色的丝线,一针一线绣上去的、一个小小的“鸢”字。
指腹下那微小却真实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大脑的空白。哥哥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眉头习惯性微蹙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沉默地递过护腕的样子,他笨拙地揉乱她头发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无奈,他在雪地里堆起巨大雪墩子的背影……还有他低沉沙哑、总是言简意赅却带着千钧力量的声音。
一股奇异的力量,并非凭空而来,而是从手腕上那个小小的“鸢”字,从心底那个沉默的身影里,源源不断地传递上来。那力量并不张扬,却无比坚实,像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和灵魂。
凤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一次,空气终于顺畅地涌入胸腔,带着尘埃和木质舞台的味道,冰冷,却让她彻底清醒。
她不再死死盯着那堆混乱的稿纸,而是微微抬起头,目光勇敢地投向台下那片模糊的光影。她甚至忽略了那个冰冷的话筒,只是用自己最清晰、最真实的声音,对着那片光影,也对着自己手腕上那圈温暖的紫色,说出了她此刻最想说的话——那句被荧光笔重重标记、却差点被遗忘的开场白:
“我……是一只小小的鸢鸟。”
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礼堂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如同雏鸟第一次尝试张开稚嫩的翅膀,向着广阔的天空,发出了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第一声清啼。
手腕内侧,那个小小的“鸢”字,正安静地贴着她温热的脉搏,随着心跳,轻轻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