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漠低语

现实世界的空气第一次让无恙感到粘稠。从“回声海渊”回来后的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挥之不去的、幻觉般的咸腥和深水压力。唯有耳后那片冰凉蔓延的鳞片，是真实的锚点。此刻，这片鳞片正传递着一种截然相反的渴望——一种对干燥的、近乎灼烧的饥渴。

　　桌上放着一块不规则的矿石。它通体呈现一种死寂的苍白，表面覆盖着细密的、吸吮水分的盐霜。但核心处，却包裹着一小簇极其微弱的、天蓝色的结晶体。这是他在海渊最深处，从一头濒死的“深渊记忆鲸”溃散的意识中剥离出的遗物。鲸的意识碎片里只有无尽的干渴和...持续不断的、无法理解的低语。

　　鳞片灼热得更厉害了。无恙的手指触碰到苍白盐石。

　　瞬间，幻觉降临：

　　·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地板，而是无边无际、反射着刺目白光的盐漠。热浪扭曲着地平线，空气干燥得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沙砾。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心跳声都被这片广袤的白色坟墓吞没。

　　·然后，声音来了。不是来自耳朵，而是直接钻入脑海。细碎、嘈杂、意义不明。哭泣、呢喃、短促的尖叫、金属刮擦岩石...成千上万个声音的碎片混合、扭曲，形成令人窒息的矿坑低语。

　　幻觉褪去，无恙浑身冷汗，喉咙干得像要裂开。他猛灌下一整杯水，但那股源自灵魂的干渴丝毫未减。盐石核心的蓝光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鳞片的灼热感指向窗外——城市遥远的西方。

　　“苍白矿坑...”他念出那个在幻觉边缘捕捉到的地名。

　　没有犹豫，他打包好最简单的装备，带上那块不祥的盐石，踏上了西行的列车。窗外的景色逐渐从葱绿变为枯黄，最后是令人绝望的、一望无际的盐漠。阳光在无边无际的白色晶体上肆意反射，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超现实的光晕中。空气干燥得嘴唇开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盐粒感。

　　三天后，他站在了“矿坑”的边缘。

　　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矿坑入口。它是一个巨大的、仿佛被陨石撞击或神灵巨斧劈开的裂口，倾斜着深入地下。裂口边缘是粗糙、锋利的盐岩断面，闪烁着冰冷的白光。向下望去，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以及从深处隐隐传来的、被盐漠放大扭曲的风声——或者说，是那“矿坑低语”的实体化。

　　手腕上，一个简陋的金属装置自动扣紧——水分计量器。指针冰冷地指向【78%】，并正以几乎不可察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向左移动。这是他的生命沙漏。

　　裂口下方传来机械的、有规律的敲击声。铛...铛...铛...

　　无恙顺着临时搭建的、锈迹斑斑的金属梯向下。梯子随着他的移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盐粒簌簌落下。下行了约百米，光线变得昏暗，空气更加凝滞干燥。他踏上了矿坑的第一层平台。

　　平台边缘，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工作。

　　那人穿着厚重的、灰白色帆布防护服，关节处有加固的金属片。头上戴着全包裹式的呼吸面罩和巨大的、覆盖整个耳朵的降噪耳罩。他手持一把地质锤，正专注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矿壁上一处凸起的盐晶簇。铛...铛...铛...声音在死寂的矿道中传出很远，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他脚边放着一个打开的金属工具箱，里面是各种取样袋、刷子和一个看起来像是声波探测仪的装置。工具箱侧面，喷印着一个清晰的代号：GEOS-7。

　　无恙的心脏猛地一缩。即使包裹得如此严实，那个背影的轮廓，那敲击的节奏感...他绝不会认错。

　　“祁...”名字刚出口，就被极度干燥的空气吸走了大半音量，剩下的微弱音节在矿道里甚至没激起一丝回响。

　　GEOS-7停下了敲击。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地、极其精准地转过身。降噪耳罩和呼吸面罩将他整个头部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镜片后的眼神，透过防护面罩的视窗，落在无恙身上。

　　那眼神...冰冷、漠然，像扫描一件无机物的仪器。没有惊讶，没有波动，只有一种纯粹的、评估性的审视。他微微歪了歪头，仿佛在分析这个闯入者的声波特征或热源信号。

　　然后，他抬起手，不是打招呼，而是指向平台边缘一块凸起的盐岩。岩体上刻着几行歪歪扭扭、仿佛用指甲硬生生刮出来的字：

　　【矿坑法则：一、保持安静。声音是饵，也是毒。二、远离晶簇。记忆是债，偿以血肉。三、相信计量。干涸无声，盐噬无痕。四、警惕回声。过往不逝，魅影随行。五、莫问归途。矿脉已死，唯余苍白。】

　　刻痕最后拖出一道深深的绝望划痕。

　　GEOS-7用地质锤的尖端点了点第一条和第三条法则，动作精准得像机器设定好的程序。接着，他不再理会无恙，转身继续他的敲击采样工作。铛...铛...铛...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矿道中孤独地回响，成为这片“无声”世界里唯一的、冰冷的坐标。

　　手腕上的水分计量器：【77.5%】。

　　无恙望向脚下深不见底的黑暗矿坑，又看了看那个完全沉浸在工作中的、冰冷陌生的背影。耳后的鳞片传来持续的灼热和饥渴感，而矿坑深处，那令人不安的“低语”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他的寻找，在这片吞噬声音与生命的苍白地狱中，刚刚开始。而他要找的那个人，似乎已成了这地狱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