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匣情，一盏烟雨，是我所剩无几的江南。

匣子里的信纸总在梅雨季返潮。打开樟木匣子的瞬间，青苔便从折痕里漫出来，洇开父亲用狼毫写的"烟雨楼"三个字。那方褪色的丝帕裹着的，是三十年前苏州茶馆的竹筹，铜绿已吃进刻痕里，像老茶客们被岁月浸透的掌纹。

河埠头的青石总比别处亮些。穿蓝布衫的船娘摇橹而过，橹声会撞碎在石栏桥的桥洞，化成一串水珠落在油纸伞面上。我常立在临水茶楼的轩窗边，看乌篷船划开的涟漪漫过白墙黛瓦，漫过绣娘绷架上未完成的并蒂莲，漫过评弹先生三弦里流淌的《白蛇传》。那时节的雨是慢的，慢得能看清每滴雨水如何在檐角勾出银线，慢得能数清老茶碗里浮沉的碧螺春。

前日重访平江路，玻璃幕墙映着霓虹，在河面织出斑斓的蛛网。穿汉服的姑娘举着自拍杆走过青石桥，手机里传来快节奏的电子音。老茶馆改成了咖啡厅，落地窗外，全息投影的牡丹在雨中盛开，却再没有茶博士"凤凰三点头"的绝技，能让滚水在半空开出白梅。

我取出匣中最后那枚竹筹。它曾能在观前街换一壶明前龙井，配四碟茶点。而今掌柜扫了扫竹片上的二维码，递来杯速溶奶茶，杯壁凝着的人工雨露，在LED灯笼下泛着塑料的光泽。暮色漫上来时，河面飘满莲花灯造型的充电宝，游船拖着电子琵琶的余韵，碾碎了倒映星月的波纹。

将竹筹重新裹进丝帕时，檐角铁马突然叮咚。恍惚还是那个穿阴丹士林布衫的江南，茶馆的八仙桌洇着茶渍，穿堂风裹着评弹的水磨腔，将细雨织成帘。我闭眼饮尽杯中残茶，尝到最后一滴带着木樨香气的旧时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