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口毒盐
>我和弟弟在垃圾场分食烂苹果时,被房东赶出家门。
>母亲消失那晚的雨,浇灭了我们最后的希望。
>流浪五年后,我们终于找到了开旗袍店的母亲。
>她流着泪给我们买新衣,温柔地说:“妈妈带你们去个地方。”
>森林深处,她拿出两包盐:“饿坏了吧?先垫垫肚子。”
>弟弟舔着盐粒天真地问:“姐姐,这就是信任的味道吗?”
>我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尝到了母亲喂给我的最后一口盐。
>真苦啊,比天桥下冻僵的滋味还要苦上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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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场的空气浓稠得令人窒息,是无数腐烂生命混杂而成的独特气味,裹着夏日闷热的潮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夕阳的光线挣扎着穿过高耸垃圾堆的缝隙,像垂死病人最后呼出的微弱气息,斜斜地打在弟弟林阳脸上。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层薄薄的皮紧绷在突出的颧骨上,眼窝深陷,里面嵌着一双大得不成比例的眼睛。他双手捧着一小半烂得发黑的苹果,那是我刚才在垃圾堆里刨了大半天才找到的“珍宝”,小心地掰开,把看起来稍好一些的那部分塞给了他。
林阳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污垢,他低头,小心翼翼地啃咬着那点可怜的果肉,连果核周围软烂发褐的部分也舍不得放过。几滴浑浊的汁水顺着他干裂起皮的下巴滑落。
“姐,甜的。”他抬起头,声音又细又飘,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满足,努力地朝我咧开嘴笑了一下。那笑容牵动着他脸上同样干裂的皮肤,看得我心里像被一只冰冷粗糙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疼。
我喉咙发紧,硬生生把涌上来的哽咽压下去,伸手胡乱地抹掉他下巴上的污渍。指尖触到他皮肤的温度,滚烫得吓人。发烧了,又在发烧。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心。我把自己那份更小的、几乎全是烂洞的苹果塞进嘴里,一股浓烈的酸腐味瞬间冲上鼻腔,带着发酵过头的酒精气息,熏得我几乎作呕。我强迫自己咀嚼,吞咽,粗糙的果肉刮擦着干涩的食道,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痛感。胃袋空空如也,这点东西下去,反而像点燃了里面最后一点酸液,烧灼得更加难受。
“嗯,甜的。”我含糊地应着,声音沙哑得厉害。目光越过林阳瘦小的肩膀,望向远处那片模糊的、属于“家”的屋顶轮廓。那不过是个廉价出租屋的顶棚一角,锈迹斑斑的铁皮在夕阳下反射着暗红的光。那也是我们最后的落脚点,拖欠了三个月的房租像沉重的巨石,压在我们头顶,随时会砸下来。
“砰!哗啦——!”
一声刺耳的巨响猛地撕裂了垃圾场上空沉闷的空气,紧接着是重物被狠狠抛掷、摔碎的声音,玻璃碎裂的脆响尖锐得扎人耳朵。我和林阳同时惊得一抖,像两只受惊的小兽,猛地扭头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是房东!那个矮胖的男人站在我们那间低矮出租屋的门口,像一尊怒气冲冲的门神。他正把我和弟弟仅有的那点可怜家当——一个破了角的搪瓷脸盆、几件洗得发白补丁叠补丁的旧衣服、还有我们睡觉用的那条薄得透光的破棉絮——一股脑地扔到了门外肮脏的泥地上。脸盆在地上弹跳着,发出空洞的哐当声,那床破棉絮可怜巴巴地摊开,沾满了尘土。
房东叉着腰,一张油腻的胖脸涨成了猪肝色,唾沫星子随着他愤怒的吼叫四下飞溅:“小兔崽子!滚!都给老子滚得远远的!三个月的房租!当老子开善堂啊?再让老子看见你们在这片晃悠,打断你们的狗腿!滚!”
他吼完,像要发泄完最后一点怒气似的,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转身“哐当”一声甩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力道之大,震得门框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最后一点虚假的安全感,被那声粗暴的摔门声彻底砸得粉碎。林阳手里的烂苹果“啪嗒”一声掉在满是污泥的地上。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被撕裂的枯叶。那双大得惊人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茫然又惊恐地望着我,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急促而微弱的抽气声。
“阳阳,别怕。”我一把将他冰冷的小手攥进自己同样冰冷的手心里,那滚烫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灼烧着我的神经。我用力把他拉起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强行撑出来的镇定,“姐姐在呢。我们……我们走。”
没有时间收拾那点可怜的、散落一地的家当。我几乎是半拖半抱着林阳,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那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场,逃离房东可能随时会再次出现的咒骂。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没在地平线下,浓重的、带着不祥意味的灰紫色暮霭迅速吞噬了整个天空,也吞噬了我们单薄的身影。
冰冷的水滴,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先是稀疏的几点,砸在滚烫的尘土里,发出“滋滋”的轻响,腾起一股土腥气。很快,雨点变得密集,连成一片冰冷的、沙沙作响的帷幕,无情地浇在我们头上、身上。这声音,这冰冷的触感,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最不愿触碰的门。
五年前的那个雨夜,也是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冰冷。
那天晚上的雨,下得比眼前这场更急,更猛,像天河决了口子,疯狂地砸向大地。闷雷在低垂的乌云深处滚动,每一次炸响都仿佛贴着屋顶滚过,震得窗棂嗡嗡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一种令人不安的土腥味。林阳才五岁,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墙角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床上,裹着那条薄得可怜的旧毯子,烧得浑身滚烫,小脸通红,嘴唇却干裂发白。他迷迷糊糊地喊着“妈妈”,声音又细又弱,像随时会断掉的游丝。小小的身体在毯子下不停地打着摆子。
我守在床边,用一块破布浸了凉水,一遍遍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水很快就被他的体温捂热,我又赶紧换。屋子里唯一的灯泡光线昏黄暗淡,在湿冷的空气里颤抖着,将我们相依为命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脱落的墙皮上,像两个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幽灵。
“妈…妈妈……”林阳又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小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抓挠着。
“阳阳乖,妈妈…妈妈很快就回来了。”我凑近他耳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带着一种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安抚,“姐姐在呢,姐姐陪着你。”
每一次雷声滚过,林阳瘦小的身体都会猛地一抽。我的心脏也跟着揪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薄薄的木板门。时间在雨声和雷声中缓慢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水盆里的水换了一次又一次,林阳的体温却丝毫没有降下去的迹象。恐惧,像冰冷的藤蔓,顺着我的脊椎一寸寸向上攀爬,越缠越紧。
终于,门外传来脚步声,踩在积水里,啪嗒啪嗒。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扑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门。
“妈!”
门外站着的女人,是我和弟弟的母亲。雨水顺着她湿透的头发往下淌,流进她同样湿透的廉价碎花衬衫领子里。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鼓鼓囊囊的,里面似乎塞满了东西。她的脸色在昏黄的廊灯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紧抿着,眼神慌乱地躲闪着我的目光,那里面盛满了某种我那时还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一种混合了决绝、恐惧和巨大压力的东西。
“妈,阳阳烧得好厉害!”我急得快哭出来,伸手想去拉她,“药……”“小晚!”母亲猛地出声,声音尖利得有些变形,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避开了我的手,仿佛我手上带着致命的病菌。她飞快地把那个旧布包往身后藏了藏,动作带着一种心虚的仓促。
“妈?”我愣住了,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小晚,你…你听妈妈说,”她的声音颤抖着,语速快得惊人,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屋内床上昏睡的弟弟,又迅速移开,不敢与我对视,“妈妈…妈妈必须得出去一趟。有点急事,很重要的事!你…你照顾好弟弟,等他退烧了……妈妈…妈妈就回来!一定回来!”
“妈,你去哪儿?”我向前一步,声音也带上了哭腔,“阳阳病得很重!外面雨这么大……”
“别问了!”她几乎是吼了出来,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扭曲,随即又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强硬取代,“照顾好他!记住妈妈的话!等阳阳好了……等……”
她的话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堵了回去。她最后深深地、极其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挣扎,有痛苦,但最终,某种更坚硬的东西占据了上风。然后,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进了门外那片倾盆的、无边无际的雨幕里,身影瞬间就被黑暗和雨水吞没。
“妈——!”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本能地就要追出去。
“姐姐……冷……”床上传来林阳微弱痛苦的呻吟,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瞬间绊住了我的脚步。我僵在门口,冰冷的雨水被风裹挟着扑打在我脸上。我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雨夜深处,那个方向,通往火车站。
门外的世界只剩下狂暴的雨声和无边的黑暗。我慢慢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屋里的灯泡还在徒劳地亮着,昏黄的光圈里,林阳烧得通红的小脸,母亲慌乱躲闪的眼神,还有她决绝冲入雨中的背影,在我眼前疯狂地交替、重叠。一种灭顶的寒意,比门外的雨水冰冷千万倍,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冻僵了我的血液和思维。
那个雨夜浇灭的,不只是我们头顶的灯,更是我们世界里最后一点微弱的、赖以生存的暖意和指望。从那一刻起,我和林阳,就成了被世界遗弃在狂风暴雨中的两片浮萍。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现实,把我从五年前那个绝望的雨夜硬生生拽回此刻同样冰冷刺骨的街头。我浑身湿透,单薄的旧衣紧贴在皮肤上,像一层冰做的枷锁。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怀里的林阳像个小火炉,滚烫的体温透过湿冷的衣服源源不断地传来,他的呼吸短促而灼热,喷在我的脖颈上。
“姐姐……我……我好难受……”他闭着眼睛,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哭腔,身体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着,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动着我的心。
“阳阳乖,再坚持一下,再一下就好……”我把他抱得更紧了些,用尽全身力气想把自己的体温渡给他一点,哪怕只有一丝丝。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我费力地睁大眼,在昏黄迷离的街灯和瓢泼雨幕中艰难地搜寻着,目光扫过紧闭的店铺卷帘门,扫过行色匆匆、撑着伞漠然走过的路人模糊身影。
一个桥洞的模糊轮廓在前方雨雾中显现。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抱着林阳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过去。桥洞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尿臊味和一些说不清的垃圾腐败气味。光线极其昏暗,只有远处路灯的一点微光勉强渗入。角落里堆着些破烂的硬纸板和看不出原色的旧毯子,上面蜷缩着几个模糊的人影,大概是和我们一样的无家可归者,对闯入者毫无反应,像一堆被遗忘的旧物。
我摸索着,把林阳轻轻放在一处相对干燥、铺着几层厚硬纸板的角落。他的身体软绵绵的,刚一沾地,就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我跪在他身边,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触手所及,瘦骨嶙峋的脊背硌得我掌心生疼。
“阳阳,阳阳!别吓姐姐!”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脖子,越收越紧。
“姐……我冷……好黑……”他咳得满脸是泪水和雨水,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没有焦点地望着桥洞顶模糊的黑暗,“妈妈……妈妈是不是……提着小灯笼……来接我们了?……有光……黄色的……”
他伸出滚烫的小手,虚弱地朝虚空中抓了一下,像是要抓住那根本不存在的、幻觉中的温暖光点。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碎了,痛得无法呼吸。他烧糊涂了,在濒临极限的痛苦里,看到的依旧是那个抛下我们、消失在雨夜里的母亲模糊的影子。
“阳阳,看着姐姐!”我捧住他滚烫的小脸,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是妈妈!是姐姐!姐姐在这里!姐姐在!你看清楚!”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和脸上的雨水混在一起,滚烫地流下来。我紧紧抱住他,用自己同样冰冷颤抖的身体包裹住他,徒劳地想要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绝望。“姐姐在……姐姐永远在……我们一定能活下去……一定能找到地方……姐姐发誓……”语无伦次的承诺在冰冷的桥洞里空洞地回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林阳的身体在我怀里渐渐不再剧烈地颤抖,咳嗽也慢慢平息下去,只剩下急促滚烫的呼吸。他好像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只有那异常的高热,持续不断地灼烧着他小小的生命。
桥洞外,雨声依旧滂沱,仿佛永无止境,冷酷地冲刷着这个抛弃了我们的世界。时间失去了意义。我紧紧抱着林阳,像抱着自己在这个冰冷世界上仅存的、随时会熄灭的微小火种。绝望像这桥洞里的黑暗一样,浓稠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要将我们彻底碾碎。
五年。整整五年。时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我们,却始终无法彻底斩断那根名为“寻找”的细线。五年里,我们睡过冰冷的天桥底,蜷缩过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场角落,翻过无数个令人作呕的馊水桶,也曾在好心人施舍的一碗热汤前,把头埋得低低的,羞耻和感激在胃里翻江倒海。五年里,林阳的身体被拖垮了,瘦得像根细竹竿,咳嗽成了他甩不掉的影子,尤其在寒冷的季节。五年里,那张印着母亲年轻面容的、早已磨损得模糊不清的旧照片,成了我们唯一不肯丢弃的行李,被我贴身藏着,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也像黑暗尽头唯一不肯熄灭的微光。
直到那天下午,命运似乎终于厌倦了这场漫长的折磨,吝啬地抛下了一线微光。我正帮一个市场角落的小摊贩整理被风吹乱的廉价塑料玩具,换取几个硬邦邦的冷馒头。林阳安静地蹲在旁边,用一根小树枝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图案,时不时压抑地咳几声。
“……要说起来,南边老街新开的那家‘丽人行’旗袍店,老板娘手艺是真不错!”一个提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和同伴闲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我的耳朵,“人长得也标致,盘靓条顺的,就是……啧,好像不太爱说话,冷冰冰的,一个人带着个娃,怪不容易的……”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丽人行?旗袍店?一个人带着孩子?这些零碎的词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迅速串起。我猛地抬起头,手里的塑料玩具“啪”地掉在地上。
“阿姨!”我几乎是冲到那两个妇女面前,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尖利得变了调,“您说的……那家旗袍店,老板娘……她……她叫什么?长什么样?”
两个妇女被我吓了一跳,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我破旧的衣服和急切得有些扭曲的脸。
“叫……好像姓陈?陈什么来着……”提着菜篮的妇女皱着眉回忆,“对,陈雪!大家都叫她陈老板。模样嘛……挺好看的,就是脸色有点苍白,不爱笑,看着有点……有点苦相?喏,大概这么高,”她用手在自己肩膀附近比划了一下,“眉眼挺秀气的,左边眉毛里好像……好像有颗很小的痣?”
左边眉毛里的小痣!
这几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脑海!我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耳边嗡嗡作响。是她!一定是她!那张藏在我心口、被摩挲了千万遍的旧照片上,母亲年轻的笑靥旁,左眉梢那颗小小的、米粒般的痣!我绝不会认错!
“谢谢!谢谢阿姨!”我语无伦次地道谢,声音哽咽,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我一把拉起旁边还懵懂着的林阳,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阳阳!阳阳!我们找到了!找到妈妈了!快!快跟姐姐走!”
我们像两个疯子,不顾路人诧异的目光,跌跌撞撞地冲向记忆中南边老街的方向。五年流浪磨砺出的方向感此刻发挥了作用。当那块崭新的、写着“丽人行”三个娟秀楷体的木制招牌出现在街角时,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只能死死抓住林阳瘦小的胳膊才勉强站稳。
店面不大,但很干净。明亮的玻璃橱窗里,挂着几件素雅精致的旗袍,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缎光。一个穿着素色棉麻裙的女人正背对着门口,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整理柜台上的布料。那背影,那微侧时露出的脖颈线条……五年时光的刻刀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粗粝的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陌生的、带着距离感的清瘦和沉静。
“妈……”林阳在我身边,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梦呓般的呼唤,声音不大,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柜台边的女人动作猛地一僵。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从门口斜射进来的阳光里无声地舞蹈。柜台后女人的脸,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是的,是她。那张脸褪去了照片上的青涩和模糊的温柔,线条变得清晰而略显冷硬,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但那双眼睛……那双微微上挑、此刻正难以置信地睁大的眼睛,那左边眉毛里那颗小小的、米粒般的痣……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记忆深处,绝不会错!
她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门口两个狼狈不堪、衣衫褴褛的身影,像在看两个误入此地的乞丐。那眼神里没有厌恶,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但下一秒,当她的视线终于聚焦,落在我脸上,然后是林阳脸上时,那双清冷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瞬间碎裂了。
先是极度的震惊,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鬼魂。紧接着,是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慌乱,像平静湖面被投入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她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扶着柜台边缘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微微颤抖着。那份刻意维持的、属于“陈老板”的疏离和沉静,在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下,土崩瓦解。
“你……你们……”她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两个干涩破碎的音节,眼神在我们脏污的脸和破旧的衣服上仓皇地移动,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近乎恐惧的陌生感。仿佛我们不是她失散多年的骨肉,而是从地狱深渊爬上来索债的冤魂。
林阳挣脱了我的手,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受伤的小鸟,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女人的腿,把满是泪水和污垢的小脸埋在她干净素雅的棉麻裙上,放声大哭起来,五年积攒的所有委屈、恐惧和思念,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爆发:“妈!妈妈!我是阳阳啊!我和姐姐……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呜呜呜……妈妈……”
女人的身体在林阳的扑抱下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下意识地想要抽身,手臂抬了抬,似乎想推开这个突然黏上来的“脏孩子”。但她的动作在半空中僵住了。她的目光,越过林阳乱糟糟、沾着草屑的头顶,与我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我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但我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用尽全身力气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属于“母亲”的痕迹,找到那个雨夜里留下复杂眼神的女人。我看到她眼中的慌乱在剧烈翻腾,像煮沸的水。然后,那慌乱深处,极其缓慢地,浮起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不是纯粹的喜悦,更像是一种被命运逼到悬崖边的巨大震动,混杂着猝不及防的恐慌,以及一丝……一丝被强行唤醒的、遥远而陌生的痛楚?
她僵硬地抬起那只原本想推开的手,迟疑着,最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轻轻落在了林阳因为哭泣而剧烈起伏的、瘦骨嶙峋的背上。
“……阳阳?”她的声音飘忽得如同呓语,带着浓重的、无法置信的颤抖,目光却依旧死死地锁在我脸上,像是在向我求证一个她根本不愿面对的答案。
那一刻,店铺里明亮的灯光,橱窗里华美的旗袍,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我们三人,站在一片无声的废墟之上,被五年的时光和一场冰冷的夜雨,彻底地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