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朝来客栈

暮色渐合，细雪无声地洒落天启城，将朱墙黛瓦、长街短巷都笼在一片朦胧的素白之中。李玉璇拢了拢身上那件绣着暗纹的月白斗篷，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

她刚从千金台出来不久，心里还想着屠二爷那惊魂未定的模样，以及那个名字——苏暮雨。

兰月侯萧月离方才匆匆寻来，一身华贵金衣在雪色中依旧夺目，只是眉宇间带着罕见的急色与无奈。他是奉了皇命来找那位又不知野到何处去的六皇子萧楚河的。“玉璇丫头，你可看见楚河了？说是要‘游龙踏雪’，绕着天启城跑马，这都什么时辰了，人影不见！”这位平日里总一副闲散富贵王爷模样的皇叔，此刻也难免有些上火，“这小子，尽添乱！”

玉璇宽慰了他几句，心下也觉得好笑又担忧。萧楚河这人，天资绝世，偏偏有时性子起来，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她依着对萧楚河习惯的猜测和零星线索，陪着兰月侯一路寻去，终于在城西一处人迹罕至、快要荒废的旧坊区找到了他。

只见那位意气风发的六皇子殿下，正裹着一身寒气，靠在他那匹同样有些萎靡的神骏白马旁，对着斑驳的旧墙发愣，嘴唇都有些发紫。见到他们，萧楚河还想强撑着面子，嘴硬道：“……这雪景别致，多看了一会儿。”

兰月侯简直恨铁不成钢，数落的话到了嘴边，看着他那冻得发白的脸又咽了回去，只剩一声长叹。

玉璇快步上前，也顾不得礼节，直接探手扣住萧楚河的腕脉。指尖传来的寒意和那紊乱的脉象让她神色一凝：“胡闹！寒气入骨，这风寒来得急重！”她迅速从随身锦囊中取出一个温润的小玉瓶，倒出一粒散发着清雅药香的丹丸，不由分说地塞进萧楚河嘴里，“先含着，能护住心脉，驱散些寒气。”她转头对兰月侯急切道：“侯爷，必须立刻带他回宫，召太医施针驱寒，耽误不得！他这冻伤也不轻，路上需得注意保暖。”她虽医术精绝，但的确更精工毒术，但此番出门并未携带银针，宫中医术高明的太医更擅长处理这等急症。

兰月侯深知轻重，立刻扶起萧楚河，准备离去。萧楚河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玉璇一眼瞪了回去，那眼神里的担忧和不容置疑让他罕见地老实了下来。

就在玉璇目送兰月侯带着萧楚河匆匆离去，心下稍安，正准备思索下一步是该回府还是再去千金台打听一下苏暮雨更多消息时，一道极轻微的破空声自身后袭来。

她本能地侧身闪避，然而那物事并非直取她要害，速度极快却力道精巧。电光火石间，她下意识地张口一咬，竟咬住了一枚尾部缠着细绢条的钝头小箭。齿间传来微微的震感。

玉璇心中一惊，迅速取下绢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简洁却令人心惊的小字：「影宗乌鸦，朝来客栈。」

是晴山！她派去留意影宗动向的暗卫晴山传来的消息！朝来客栈……那不正是屠二爷说的，苏暮雨下榻之处吗？影宗的人这么快的动作吗？一股难以言喻的担忧瞬间攫住了她。

不及细想，玉璇身形一展，如一只轻灵的燕雀，踏着越来越密的雪絮，掠过重重屋脊，朝着城东的朝来客栈疾驰而去。寒风刮过耳畔，她却觉得心头一阵发紧。

刚到朝来客栈附近，尚未临近苏暮雨所住的那间上房，一声暴喝便自那方向炸响。

“喝啊！”

紧接着是屋顶瓦片破碎的刺耳声响！玉璇心下一沉，足尖一点，悄无声息地落在一处相邻屋脊的背光面，屏息望去。

只见苏暮雨房间的屋顶已被踏破一个大洞，一个身材魁梧、肌肉虬结的汉子手握一柄沉重的流星锤，正挟着千钧之势，朝着下方静立的那抹青灰色身影当头砸下！那身影，正是苏暮雨。

面对如此刚猛的攻击，苏暮雨并未硬接，而是身形微动，一枚飞刃已精准地射向侧面一个试图持镰刀逼近的黑衣人，逼其后退。同时，他手中那柄看似普通的油纸伞“唰”地撑开，轻巧地向上方一扬。

铛！

流星锤狠狠砸在纸伞之上，发出的却是金石相交的沉闷声响。那薄薄的伞面竟毫发无损，反倒是苏暮雨借着这股力道，伞面微斜，身形飘逸地向后滑退三步，化解了这凶猛一击。

玉璇藏在屋顶，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还注意到，在另一侧的阴影里，还有一个气息悠长的人同样藏着，正关注着战局。那人身形……有些眼熟。

不等她细辨，战局又变！两名手持长刀的影卫悄无声息地自苏暮雨背后闪现，刀光森冷，拦腰斩去！苏暮雨似背后长眼，一个轻巧的翻身跃起，避开刀锋。然而，又有两柄长剑封住了他左右去路。

面对五人合围，苏暮雨似是轻叹了一声。他握住伞柄的手轻轻一旋——

那柄油纸伞的伞骨之中，竟瞬间迸射出十七柄造型奇特的利刃。这些利刃并非胡乱飞射，而是由几乎看不见的细微丝线操控着，精准无比地同时撞开那双刀双剑，更是巧妙地将那使流星锤的汉子和持镰刀的黑衣人的进退路线也一并封死。

利刃带着丝线，叮叮当当地插入房间四壁的墙体之上，瞬间布下了一张无形而致命的网。整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都笼罩在这“十八剑阵”的杀机之下，气氛陡然凝固。

那持镰刀的黑衣人见状，反而发出沙哑的笑声：“这便是传说中的十八剑阵，终于见到了。不错，转瞬之间，绝一切生机。”语气中竟带着几分欣赏。

“天启城影宗第一护卫团，鹰眼。”苏暮雨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冷意，“我也听过你们的名字。原来站在暗河背后的，是你们。”他点破了对方的来历。

黑衣人笑道：“我叫乌鸦，奉宗主之命，前来见你。”

苏暮雨微微皱眉：“影宗宗主，易卜？”他确认着对方的身份。

黑衣人点了点头：“宗主的大名，不敢直呼。”

“国丈大人嘛，身份尊贵的很。”一个略带调侃，口音有些奇特的声音忽然响起。只见房间那扇未被破坏的窗户在此时忽然被推开，一个瘦高的身影悠闲地坐在窗沿上，慢悠悠地抽着一杆旱烟，雪花飘落在他肩头也浑不在意。

“喆叔。”苏暮雨看到来人，微微一愣，显然有些意外。

那被称为乌鸦的黑衣人也是一惊，看向窗边之人：“你是苏喆？”语气中充满了忌惮。

“小娃娃，么礼貌。”苏喆翻身而入，动作看似缓慢，却眨眼间就从乌鸦身旁走过。

那乌鸦在他经过的瞬间，只觉得一股如山岳般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竟让他呼吸一窒，额头瞬间沁出冷汗，艰难道：“原来暗河，并不止一个人来到了天启城。”

“我方才刚到，赶了一路，累了。”苏喆打了个哈欠，像是真的困倦极了，他旁若无人地走到桌边，拉了把椅子坐下，“里们，明天再来吧。”他挥挥手，像是在打发不懂事的孩子。

“宗主说……”乌鸦还想强调任务。

“我不是说，明日再来吗？”苏喆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轻轻一甩手中那根造型奇特的佛杖，一枚金环“嗡”地一声射出，直打乌鸦的面门。

乌鸦冷哼一声，自恃武功不弱，伸手便想去硬接那金环。

“不可！”那持流星锤的男子急呼出声，但已然晚了。

乌鸦的手刚一握住那飞旋的金环，脸色骤变！那金环并未被他握住，反而在他掌心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和力量急速旋转起来，瞬间就刮掉了他掌心一大片皮肉，鲜血淋漓。

“呃啊！”乌鸦惨叫一声，猛地松手。那金环如同有生命般，又“嗖”地飞回到了苏喆的佛杖之上，滴血不沾。

苏喆冷哼一声：“不自量力。”他瞥了乌鸦一眼，不再理会。

“好。那我们明日再来。”持流星锤的男子显然识得厉害，强压着怒气，一把拉住受伤的乌鸦，与其他四名影卫交换了一个眼色，几人极其迅速地翻身从窗户退了出去，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雪花从破洞的屋顶飘落的声音。

苏暮雨手一伸，内力微吐，那插在墙上的十七柄利刃连同丝线迅速收回，重新隐于伞骨之中。他看着满墙的窟窿，似乎有些无奈。

苏喆看着他收伞，无奈地摇头笑道：“里这个剑阵，打一次架，捡一次破烂，换个剑法练不好嘛？”他语气里带着长辈般的调侃，随即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玉璇藏身的方位，提高了些音量，“外面的雪景瞧够了没？丫头，还不进来？是想冻成冰雕给这客栈当门神？”

玉璇知道自己早就被发现了。她脸上微热，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从藏身之处轻盈跃下，从那扇开着的窗户进入了房间。

屋内比外面暖和不少，但屋顶破洞灌入的风雪依旧带来阵阵寒意。

她站定，拍了拍斗篷上的落雪，抬起头，正对上苏暮雨的目光。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温和，看到她出现，并没有太多惊讶，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仿佛早知道她在一般。

“苏喆先生。”玉璇先对苏喆行了一礼，态度恭敬。这位暗河前任傀，苏家前第一高手，在东征战场和后来的暗河内乱中，都曾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亦算是有过并肩之谊。

“小丫头，好久不见。”苏喆笑眯眯地抽了口烟，“身手比在九霄城那会儿又灵巧了些。”

玉璇这才看向苏暮雨，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完全察觉的关切和些许兴师问罪的味道：“苏暮雨，你没事吧？影宗的人怎么会找上你？”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刚送走六殿下，他胡闹冻着了，被兰月侯拎回宫了。出来就收到消息，说影宗的人往这儿来了。”

苏暮雨轻轻摇头：“我无事。多谢关心。”他看了一眼屋顶的破洞和狼藉的室内，“只是看来要换间房了。影宗……”他沉吟一下，“或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只是例行的‘拜访’。”

“怕是黄泉当铺那边动静不小，让某些人坐不住了吧。”苏喆在一旁慢悠悠地插话，意有所指。黄泉当铺是暗河在天启城的一处隐秘据点，苏昌河和苏暮雨此番前来，与此有关。

苏暮雨没有接苏喆的话，而是看向玉璇，目光落在她咬过那钝箭的唇瓣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方才太过危险，下次不必如此。”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责备，“影宗之事，水深且浊，你不该卷进来。”

玉璇却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瞪着他：“我不来？我不来看着你被他们围攻吗？虽然知道你厉害，但那个大锤子看着就吓人。”她语气鲜活，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嗔和担忧，“而且，什么叫我不该卷进来？在东征战场，在九霄城，在蛛巢，我哪次没卷进来？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太晚了点？”

苏暮雨被她一连串的话堵得一怔，看着她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那双明眸在雪光映衬下亮得惊人。他沉默了片刻，终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许多：“天启城不比别处，眼线众多。你身份特殊，与我……与暗河牵扯过多，于你名声无益，更恐招来祸患。”他这话说得恳切，是真真切切地为她考虑。

玉璇听出他话里的关心，心里那点因为他总想推开自己而生出的闷气散了些，但嘴上却不服软：“我李玉璇怕过什么？名声？祸患？”她扬了扬下巴，带着天之骄女特有的骄傲和洒脱，“我只做我觉得该做的事，交我想交的朋友。别人爱怎么说，随他们去。”

苏喆在一旁听着，噗嗤一声笑出来，吐出一口烟圈：“啧啧，小子，听见没？这小丫头片子可比你豁达多了。人家县主都不怕，你一个暗河家主倒瞻前顾后起来了。”

苏暮雨无奈地看了苏喆一眼：“喆叔……”

玉璇却因为苏喆的话，忽然想起一事。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暖手炉，塞到苏暮雨手里——那是她自己的，还带着她的体温。“喏，你先拿着暖暖。刚才动了内力，别让寒气沁着了。”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做过千百遍。

苏暮雨握着那突然塞过来的、还带着女儿家温软馨香的暖炉，整个人瞬间僵住，耳根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微红。他拿着不是，放下更不是，一时竟有些无措。“我……不必……”他罕有地有些词穷。

“让你拿着就拿着！”玉璇语气强硬，眼底却藏着狡黠的笑意，转头又对苏喆道，“苏喆先生，您也别光看着笑。您怎么突然来天启了？也是为……暗河的事？”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开。

苏喆磕了磕烟袋锅子：“老了，到处走走看看。听说这两个小子来了这边，动静搞得还不小，就过来瞧瞧热闹。顺便……”他瞥了苏暮雨一眼，“看看有没有哪个不懂规矩的，需要我活动活动筋骨。”他这话说得轻松，却透着一股护短的意味。

苏暮雨握着那温暖的手炉，指尖传来的暖意似乎一路蔓延到了心里。他不再推辞，低声道：“谢谢。”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

玉璇听到这声谢，嘴角弯起一个明媚的弧度。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雪花如同鹅毛般纷纷扬扬。“这雪真大啊，”她轻声说

忽然转过身，看着他，很认真地说：“苏暮雨，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事情，有你们的规矩和难处。我也没想插手什么。但是，”她顿了顿，眼神清澈而坚定，“如果……如果你遇到麻烦，或者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不是说打打杀杀那种，比如……受了伤需要个安静地方包扎，或者只是累了想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喝杯热茶——你可以来找我。”

她指了指天启城某个方向，“我在城南有处小院子，很安静，只有晴山和几个可靠的人知道。那里……永远对你……和苏喆先生开着。”

她说这话时，脸上微微发热，但目光没有丝毫闪躲。这是她能做到的、最直白的表达了。

她知道他们之间的鸿沟，知道暗河与天启贵女之间的云泥之别，但她就是想告诉他，在她这里，他苏暮雨，首先是她认可的人。

苏暮雨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雪光映照下她认真而温暖的脸庞。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涌动了一下，像春风吹过冰封的湖面。他握着暖炉的手指微微收紧。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雪花飘落和苏喆偶尔抽烟袋的细微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苏暮雨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温和：“好。”他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但这个字却仿佛有千钧重。

玉璇笑了，如冰雪初融，春花乍放。她知道，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这一个“好”字，已是极重的承诺和回应。

“那说定了。”她轻快地说，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好了，我也该回去了。不然家里该着急了。”她看了一眼破败的屋子，“你们……赶紧换间房吧，这漏风撒气的，没法住人。”

她走向门口，准备离开。

“县主。”苏暮雨忽然叫住她。

玉璇回头。

“雪大路滑，”他看着她，眼神温和，“小心些。”

“知道啦！”玉璇挥挥手，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风雪之中，那抹明快的色彩渐渐被白茫茫的大雪吞没。

苏暮雨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手里那小巧的暖炉依旧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量，驱散着周遭的寒意。

苏喆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悠长：“多好的丫头啊……可惜喽，是这天启城里最娇贵最难摘的花。小子，前路漫漫，且行且珍惜吧。”

苏暮雨没有回答，只是目光依旧望着玉璇离开的方向，窗外，雪落无声，覆盖了所有足迹，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