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再舞月痕

“都进来都进来。”屋外传来苏昌河一声响亮的吆喝，随即药庄大门被他一脚不太温柔地踹开，他本人则兴高采烈地率先冲了进来，指挥着后面鱼贯而入的搬运伙计，“小心点放小心点放啊！那些吃食先拿到厨房里去，床褥什么的，喆叔你领着他们放进里屋。其他的东西，先放在院子里，让我想一想怎么安排！”

他话音未落，就听一个汉子粗声喊道：“都让一让，让一让！”只见一个壮汉双手顶着一个巨大的、通体透明的琉璃水缸，摇摇晃晃地冲了进来。

那水缸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里面灌满了水，几尾色彩斑斓、形态优美的锦鲤正悠然游动。壮汉已是满头大汗，他们本只卖水缸，里面的鱼只是展示，偏偏苏昌河财大气粗，连缸带鱼全要了，还让他一个人扛着这沉重又易碎的庞然大物送来。眼看终于到了院子，壮汉正要松口气放下，脚下却不知绊到了什么，一个趔趄，连人带缸向前扑去。

“啊！”壮汉惊恐地惨叫一声。

“唉。”苏昌河轻叹一声，似是无奈，身形却如鬼魅般一闪，已至近前，单手稳稳托住那即将倾覆的沉重水缸底部，另一只手随意一扶，那千斤重物在他手中仿佛轻若无物，被他轻轻巧巧地、稳稳当当地放在了院中一角，缸中之水甚至没有溅出多少。

壮汉瘫坐在地，擦着满头的冷汗，心有余悸：“幸好幸好……”

苏昌河拍了拍那流光溢彩的鱼缸，语气带着点炫耀：“五百两呢，摔了多可惜。”

壮汉这才反应过来，敬畏地看着苏昌河：“原来先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苏昌河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信口胡诌：“以前江湖卖艺，练杂耍的底子。”他转而对其余忙碌的伙计喊道，“其余人，都把东西按我说的放好。然后去喆叔那里每人领一两银子辛苦钱！”

李玉璇站在廊下，看着原本空旷寂静的院子，转眼间被各式各样的物品填得满满当当——除了必要的床褥家具，还有看起来就很舒适的躺椅、造型别致的盆景、成套的茶具、甚至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但看起来很精巧的玩意儿。虽然杂乱，却奇异地驱散了药庄初建时的清冷，竟让她心头生出一点……家的温暖感觉。

她自幼喜欢琢磨这些，设计布置些有新意又舒适的环境，此刻看着这纷乱的场景，手指竟有些痒痒，想去归置整理一番。

白鹤淮走上前，看着伙计们还在往里搬一些奇奇怪怪、与药庄格格不入的东西，比如一个看起来像是用来烤肉的铁架，无奈扶额道：“我们这是药庄，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不是杂货铺子。”

苏昌河闻言，摆手道，语气理直气壮：“我这不是按照药庄来布置的，我是觉得，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是我们生活的地方，自然需要多些趣味，布置些我们自己喜欢的东西才行。”

一直安静看着的苏暮雨，目光落在那价值不菲的琉璃鱼缸上，忍不住笑了笑，语气带着点难得的调侃：“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多了观鱼这等雅好……”他话未说完，一声清脆悦耳的鸟鸣打断了他。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伙计正小心翼翼地提着一个做工精美的鸟笼走进来，里面关着一只羽毛艳丽、正蹦跳鸣叫的画眉鸟。

苏暮雨转头看向苏昌河，脸上的无奈更深，苦笑道：“还有逗鸟……昌河，你这是打算提前过上退休老太爷的生活了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生活嘛！”苏昌河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有些洋洋得意，拍了拍苏暮雨的肩膀，“你喜欢捣药做饭，做个温良恭俭让的‘良家男子’，那我便喜欢观鱼遛鸟听曲，做个不要脸的败家公子哥。人各有志啊！”他说得振振有词，那副混不吝的样子，竟让人无法反驳。

李玉璇看着苏昌河今天格外“活跃”甚至可以说有些“明媚”的侧脸，忽然发觉，这家伙其实年纪也不大，只是平日里心思深沉，算计太多，掩盖了本应有的少年意气，今天这般为了布置一个“家”而兴致勃勃、甚至有点傻气的样子，倒是难得地透出了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

连带着一旁苏暮雨那惯常的清冷，此刻也化为了对好友这般行径的无奈与纵容，显得生动了许多。

说笑间，东西也搬运得差不多了。李玉璇主动揽下了收拾屋子的活儿。她先是细心地将萧朝颜的屋子布置得温馨雅致，床铺铺得柔软舒适。轮到苏昌河的屋子时，她并没有动手，只是根据他今天买回来的那些风格鲜明——甚至有点“骚包”——的物品，在脑海里大致规划了一下摆放位置，让整个房间的风格显得比较衬他那种张扬又带点隐秘奢华的调调。

苏昌河倚在门框上，看着玉璇只是指挥着将大件物品归位，并未亲自上手帮他整理细软，挑了挑眉，却听玉璇打趣道：“我原想呢，你是客，我自然不能让客人住空屋子。不过既然，你自己都认可这里是你的‘家’了，那……自己的窝，就自己收拾吧？”

苏昌河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那双总是藏着算计的眼睛里，难得地染上了一点真实的暖意，他点了点头，说了句：“谢谢。”这句道谢，不是为了她没帮忙，而是为了她那句“家”的认可。

玉璇微微一愣，也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苏昌河手脚麻利，很快便将属于自己的东西归置妥当。然后，他走出房间，在廊下叫住了正准备回自己屋的李玉璇。

“玉璇。”

“嗯？”玉璇回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月光下，他半面银甲泛着冷光，另半张脸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温和的神情。

苏昌河指了指自己房间的方向，示意她沿着廊下的栏杆坐下。玉璇虽疑惑，还是走了过去，与他隔着一人的距离坐下。

“你还记不记得，”苏昌河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低沉，“当年在东征战场，我替你疗伤之后，问过你一句话……什么是家人？”

李玉璇闻言，认真回想了一下，那段记忆有些久远，但那个浑身是血、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探究的少年杀手，和他那个突兀的问题，她还有些印象。她点了点头：“有点印象。那时候觉得你这个问题……很奇怪。”

“是啊，很奇怪。”苏昌河自嘲地笑了笑，目光望向院中那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鱼缸，“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家’和‘家人’，是奢侈到不敢想，也想不明白的东西。”他顿了顿，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几分戏谑，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柔软，“不过现在，看着这满院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听着你们吵吵嚷嚷，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李玉璇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知道苏昌河绝不可能真的将全部真心托付，他骨子里依旧是那个警惕多疑的暗河大家长。

但此刻，他能说出这番话，至少证明，在他那复杂难测的心里，他们这些人，已经被划入了“朋友”，乃至是某种意义上的“自己人”的范畴。这对他来说，已是极大的不易。

“明白了就好。”玉璇笑了笑，站起身，拍了拍裙子，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打破这略显沉重的氛围，“既然明白了，那作为这个‘家’的一份子，苏大公子，我正式任命你为我们鹤玉药庄的大总管！明日药铺正式开张，你这大总管，可得负责出去吆喝几嗓子，招揽生意！”

苏昌河也顺势站了起来，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欣然应允：“成啊！保管让咱们药庄名扬南安城！”

两人相视一笑，他们并肩走出回廊，来到院子中央。只见白鹤淮正毫无形象地躺在院中那张新买的躺椅上，惬意地望着星空。苏暮雨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手中竟拿着一把看起来颇为精致的紫砂壶，似乎在研究泡茶。

萧朝颜则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托着腮，好奇地看着苏暮雨摆弄茶具，眼神清澈。

月光如练，轻柔地洒满小院，洗去了白日的喧嚣，也柔和了每一个人的轮廓。李玉璇站在月光下，清辉笼罩着她，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纱，本就清丽的容颜此刻更添几分出尘之美，宛如月下仙子。

她的剑意本就与月相合，此刻心境平和，更与这月色融为一体。

许是心情极好，又许是被这月色触动，李玉璇忽然有些技痒。她心念微动，那柄名为“凰”的精致长剑便已出现在手中，剑身在她内力催动下，发出细微的清鸣，与月光交相辉映。

“如此良辰美景，不舞一曲，岂不辜负？”苏昌河很捧场的说了一句，她嫣然一笑，身形翩然跃起，剑随身走。

正是那套曾让她名扬天下的“月痕剑舞”。剑光流转，如月华倾泻，时而轻柔如月光抚慰大地，时而清冷如寒霜凝结枝叶。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美感与韵律，剑尖划过的轨迹，仿佛在月光中留下了无形的刻痕。

她不仅是舞剑，更是在用剑意描绘她心中的月光，空灵，澄澈，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她李玉璇的坚韧与自由。

苏暮雨本是爱剑之人，亦是懂剑之人。他放下手中的茶壶，目不转睛地看着院中那抹与月共舞的窈窕身影，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

他看到的不只是剑舞的精妙，更是舞剑之人与剑意、与月光浑然天成的契合。

或许是心有所感，或许是剑者之间的共鸣，苏暮雨也并指如剑，并未动用他的十八剑阵，只是以指代剑，一股柔和却凝练的剑气自他指尖透出，并非攻击，而是如同引导和应和。

他的剑气如同夜雾，无形却有质，温柔地缠绕上李玉璇的剑光，一刚一柔，一明一暗，竟在月光下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与互动。

李玉璇感受到他那股温和的、带着理解与共鸣的剑意，心中一动，剑势微转，“凰”剑的剑尖轻轻点向苏暮雨的手指。苏暮雨不闪不避，指尖剑气微吐，与那剑尖虚虚一抵。

“叮——”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脆响，并非金铁交鸣，而是剑意与剑气在月光下的轻轻碰撞，如同心弦被拨动。

一瞬间，仿佛周围的云雾皆散，只剩下空中那轮皎皎明月，与院中这对以剑相交、心意相通的男女。

萧朝颜看得目眩神迷，忍不住拍手轻声赞道：“玉璇姐姐的剑舞真美！暮雨哥哥的剑气也好！”

白鹤淮也从躺椅上坐起身，托着下巴，看着院中这堪称绝配的一幕，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苏昌河则抱着胳膊靠在廊柱上，看着月光下剑舞动人的李玉璇和与她剑意相和的苏暮雨，脸上那惯常的讥笑淡去了些，银面甲下的眼神有些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也不知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

一曲剑舞终了，李玉璇收剑而立，气息微喘，脸颊因运动而泛着红晕，在月光下更显娇艳。苏暮雨也收回了手指，对着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浅，却比月光更温润。

院中一时寂静，只有晚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鱼缸中锦鲤偶尔摆尾拨动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