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南诀寒毒

南安城外，官道旁的柳絮已抽了新芽，风一吹便簌簌地落，像一场不合时宜的春雪。李玉璇站在城门口，看着苏暮雨将那张总是随身携带的油纸伞背好，又将他腰间那柄再普通不过的铁剑解下——她与白鹤淮对视一眼，悄悄从背后取出一个锦盒。

“给。”她将锦盒递过去，眼睛亮晶晶的，“打开看看。”

苏暮雨微微一顿，接过锦盒。打开时，一柄修长隽秀的长剑静卧其中，剑柄被精心打造成羽毛的形状，上面镶嵌着一块剔透的红宝石，在春日的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

“怎么样？”李玉璇嘴角扬起，带着点小小的得意，“虽然名剑山庄铸剑可能更快，但我们剑心冢的手艺，肯定更好。我可磨了我外公好久呢。”她指了指身旁的白鹤淮，“我和鹤淮姐姐一起想的样式。你要去无双城问剑，总不能还用那柄三两银子买来的铁剑吧？”

白鹤淮也笑着点头：“剑名嘛，由你自己来取。”

苏暮雨沉默地看着手中的剑，指腹轻轻摩挲过那羽毛状的剑柄，冰冷的金属触感下似乎能感受到铸剑人的心意。他没有多言，只是利落地将腰间的旧铁剑解下，换上了这柄新剑。剑身与剑鞘扣合时，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定不辱使命。”他抬头，目光扫过李玉璇和白鹤淮，又对站在稍远处的苏喆和萧朝颜点了点头，“便送到这里吧。此行一去不会太久，我很快回来。”

玉璇看着他腰间的新剑，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道：“等送走了你，我也要回天启城看看了。南安城这事，总觉得背后没那么简单，我得去把那个幕后真凶揪出来。”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

苏暮雨点点头，理解她的决定。

玉璇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语气变得轻快而期待：“你去问剑，天下剑客肯定都会去的吧？到时候，我一定会去现场，看你们对决！”这话，是专门对苏暮雨说的，带着朋友间的支持和约定。

苏暮雨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应道：“好。”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苏暮雨翻身上马，最后对众人颔首示意，随即策马扬鞭，身影渐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十余日后，天启城。

李玉璇风尘仆仆地勒住马缰，高大的城门在她眼前投下阴影。连续十几日的策马狂奔，饶是她内力不俗，此刻也感到几分疲惫。然而，她刚踏入这熟悉又陌生的帝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街头巷尾议论的一则消息便让她心头一紧。

“听说了吗？琅琊王旧疾复发了……”

“宫里头好像还伤了个小太监，据说是被寒气所伤……”

琅琊王？萧若风？

玉璇眉头立刻蹙起。小师兄的身体状况她一直知道些，当年战场留下的寒毒是个隐患，但怎么会突然严重到伤及旁人的地步？出了这样的事，母亲李心月定然会在琅琊王府。她不再犹豫，调转马头，径直朝着琅琊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琅琊王府气氛凝重。李玉璇被管家引着穿过回廊，还未进厅，就先听到一阵压抑的咳嗽声。走进室内，只见萧若风靠坐在宽大的椅子里，面色带着不正常的苍白，唇色也有些发青。李心月正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盯着他喝下。萧楚河也在一旁，眉头紧锁，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担忧。

“母亲，小师兄……”李玉璇快步上前。

“玉璇？”李心月见到女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关切，“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萧楚河的目光也立刻投了过来，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眸子此刻沉静了许多，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先看向了咳嗽不止的萧若风。

“我刚进城，就听说……”玉璇走到萧若风身边，语气急切，“小师兄，你感觉怎么样？”

萧若风勉强压下咳嗽，对她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声音有些沙哑：“无妨……老毛病了。你怎么回来了？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不该是在江湖上闯荡吗？”他说着，目光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旁边的萧楚河。

萧楚河闻言，嘴角扯动一下，带着点自嘲：“王叔，您就别打趣我了。我倒是想出去，可出这天启城，是那么容易的事么？”他身份特殊，离京确非小事。

玉璇没有立刻回答萧若风的问题，她伸出手指，搭在萧若风的手腕上。指尖传来的脉象让她心下一沉。寒气盘踞肺腑，深入经络，远比她想象的更要棘手。这寒毒是两年前北境之战，萧若风被男诀五大高手围攻时落下的根子，原本有机会根治，但当时战事吃紧，他身为统帅，硬是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一直拖到现在。

“我先帮你把寒气压下去。”玉璇凝神静气，运转内力。她所学颇杂，除了毒医仙和南宫春水的传承，自然也得了父亲雷梦杀的真传。雷家火灼之术，性烈刚猛，正是阴寒之气的克星。她掌心逐渐变得滚烫，按在萧若风的后心，精纯炽热的内力缓缓渡入。

萧若风身体微微一颤，只觉得一股暖流强行驱散了四肢百骸中的部分寒意，让他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不少，咳嗽也暂时止住了。他长舒一口气：“舒服多了。还是师妹你有办法。”

李心月和萧楚河见状，紧绷的神色也稍稍缓和，但眼中的忧虑并未散去。这终究只是压制，而非根治。

“玉璇，你还没说，怎么突然回天启了？”李心月再次问道，她了解自己的女儿，若非有事，不会这么急匆匆赶回来。

玉璇收回手，沉吟片刻。药人之事牵连可能甚广，背后似乎指向天启城的某些人，在没有确凿证据前，她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以免打草惊蛇，也怕母亲和王叔担心。她斟酌着用语：“在南安城那边……遇到些事情。似乎……和天启城的人有关。”她说的含糊，但萧若风是何等人物，浸淫朝堂多年，城府深沉，只听这寥寥数语，再结合玉璇的神情，心中已隐约有了些猜测，眼神微凝，却并未点破。

“江湖虽好，但也风波险恶。”萧若风语气温和，带着关切，“你自己在外，务必当心。若有难处，随时回来。”

“我知道的，小师兄。”玉璇点头，又看向萧若风，语气认真，“你这寒毒，不能再拖了。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再想办法为你寻根治之法。”

萧若风笑了笑，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豁达：“我这把年纪了，旧伤顽疾，随它去吧。倒是你们，好好的便最重要。”

又坐了一会儿，见萧若风精神不济，需要休息，李玉璇便和李心月一同起身告辞。

“楚河，你留步照顾王爷吧。”李心月对萧楚河道。

萧楚河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李玉璇身上，似乎想单独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道：“路上小心。”

李玉璇跟着母亲回了将军府。府中一切如旧，只是父亲雷梦杀依旧不在府中。从母亲口中得知，北面的战事近来有所缓和，但父亲身为大将，仍需坐镇边关，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玉璇心中有些惦念，但想到父亲武功高强，用兵如神，倒也稍感安心。

接下来的几日，李玉璇并未闲着。她开始尝试催动蛊术，召唤散布在天启城各处的蛊蝶与蛊虫。这些微小生灵是她布下的耳目，平日里潜伏不动，关键时刻却能传递信息。大部分蛊虫都顺利回归，唯有其中一只，无论她如何催动，都杳无音信。

她仔细感应着那失去联系的蛊虫身上残留的微弱印记，眉头越皱越紧。那只蛊虫，是她当初在养伤期间，趁典烬薇假意前来探望时，悄悄下在对方身上的追踪蛊。

典烬薇……果然是她。

而且，根据蛊虫最后消失前传来的极其模糊的方位感应，典烬薇此刻并不在天启城内。

李玉璇思索片刻，决定去找萧楚河。身为皇子，又是百晓堂实堂主的徒弟，他的消息远比常人灵通。

她在雪落山庄找到了萧楚河。这山庄如今已初具规模，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依稀能看到几分她当初随手勾勒的设计图的影子。萧楚河正站在一株新栽的梅花树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楚河。”李玉璇唤他。

萧楚河转过身，见到是她，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随即又恢复成那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样子：“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忙人永宁县主吗？怎么有空光临我这寒舍了？”语气里的调侃意味十足。

李玉璇没理会他的打趣，直接问道：“你知不知道典烬薇最近去哪儿了？”

“典烬薇？”萧楚河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你找她做什么？”他上下打量她一眼，带着探究，“她前几天就出城了，连宫里的春会都没露面，说是回她外婆家了。怎么，你们什么时候有交情了？”

他的消息果然灵通。李玉璇心下稍定，但关于蛊虫和药人的事，牵扯到她自身的隐秘手段和南安城的危机，一时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尤其不想把他卷入可能的危险中。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有些私事……需要找她确认一下。你确定她是回外婆家了？”

萧楚河看她神色，知道她有所隐瞒，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

他走近几步，靠在梅树树干上，抱着手臂看她：“李玉璇，你当我这百晓堂堂主的徒弟是白当的？虽说消息不是白给的，但……”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酸意，“你问个消息还吞吞吐吐的，是信不过我，还是……跟那位苏公子有关？”

李玉璇被他这话噎了一下，脸上有些发热，瞪他一眼：“你胡说什么！跟苏暮雨有什么关系？”她顿了顿，也知道自己这样问东问西却不说明缘由，确实有些不够朋友，放缓了语气，“我只是……遇到点麻烦事，可能和典烬薇有关，但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我信任你，但有些事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

听到她说“信任你”，萧楚河脸色稍霁，但听到后半句，又有些不以为然：“能有什么坏处？在这天启城，还能翻了天去？”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他特有的、混合着骄傲与关切的复杂情绪，“你一个人在外面闯，惹了麻烦就知道自己扛。既然回来了，有事就不能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他这话说得不算客气，甚至带着点教训的口吻，但李玉璇听得出里面的关心。她心里一暖，却又因为无法直言而感到些许愧疚。她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我知道你消息灵通，姬先生掌管百晓堂，自然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只是……这次的事情有点复杂，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带着点安抚的意味，“等我查清楚了，一定第一个告诉你，行不行？”

她这难得放软姿态的样子，让萧楚河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那点不快瞬间消散了大半。他哼了一声，移开目光，耳根却有点泛红：“随你。不过典烬薇此人……心思深沉，我大哥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若真与他们有什么纠葛，务必小心。”他顿了顿，又道，“她外婆家在陵州，具体位置我可以让姬师父查更细些，不过需要点时间。”

“谢谢。”李玉璇真诚地道谢。她知道，即便萧楚河嘴上不说，他动用百晓堂的力量帮她查这些，也是要承担干系和耗费人情的。

“谢什么。”萧楚河摆摆手，故作轻松，“反正你欠我的消息费也不止这一笔了，回头一起算。”他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还不确定。”李玉璇摇摇头，“要看事情查得顺不顺利。而且，父亲的战事既然缓和了，说不定近期也能回京，我想等等他。”

“雷叔叔若知道你惦记着他，定然高兴。”萧楚河笑了笑，随即又像是随口提起，“说起来，父皇前几日提过，等我过了生辰，便要正式封王了。”

“封王？”李玉璇有些惊讶，抬眼看他。皇子封王是大事，意味着正式参与朝政，开府建牙，但也意味着更深的卷入权力漩涡。她看着萧楚河，他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眼底深处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怠和无奈。她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向往江湖自由的话，心中了然。这耀眼夺目的六皇子，或许并不像外人看来那般，甘愿被束缚在这金雕玉砌的牢笼里。

“是啊。”萧楚河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以后见了面，说不定你就得规规矩矩叫我一声‘王爷’了。”他说着，又用那种熟悉的、带着点戏谑的眼神看她。

李玉璇立刻被他这话激起了好胜心，刚才那点感慨瞬间飞走，没好气地回敬：“想得美！就算你封了亲王，在我这儿，你也还是萧楚河！”她顿了顿，小声补充道，“……那个骄傲又讨厌的萧楚河。”

萧楚河闻言，非但不恼，眼底反而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他喜欢看她这样鲜活灵动的样子，喜欢她在他面前毫无顾忌的直呼其名，这让他感觉，自己在她面前，首先是自己，然后才是北离六皇子。

“行，随你怎么叫。”他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纵容。

两人又站在梅树下聊了几句，多是玉璇问些天启城的近况，萧楚河一一答了。他虽羡慕她能闯荡江湖，但也知道她此行归来，必是遇到了棘手之事，只是她不愿说，他便不再追问。

他了解她的性子，看似随性，实则极有主见，她认定的事，旁人很难改变。就像她对待苏暮雨的态度，他看在眼里，心中虽有些不是滋味，却也明白，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风吹过，带来初春微凉的气息，也吹动了她鬓边的几缕碎发。萧楚河看着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明亮的眼睛，心里某个地方变得很软。他想，不管她要去查什么，面对谁，只要她还在天启城，他总能护着她几分。

“累了就回去歇着吧。”他最终说道，“典烬薇的消息，我这边有眉目了，立刻让人通知你。”

李玉璇点点头：“好，那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离开，身影渐渐消失在雪落山庄的月亮门外。萧楚河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许久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