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暮雨的手掌稳稳贴在李玉璇后心,一股温醇平和的内力缓缓渡入,帮她梳理着因硬撼剑无敌而翻腾不息的气血。两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动作自然,带着一种历经生死磨砺后形成的默契。玉璇苍白的脸色稍缓,冲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无碍。
“此刻的你,不是我的对手。”屋檐上,剑无敌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带着入魔后特有的空洞与冰冷。
苏暮雨沉默不语,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对方,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李玉璇察觉到他气息的细微变化,心中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他的手腕,低声道:“你别冲动。”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如同飘落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苏暮雨的身旁。
苏暮雨微微一愣:“是你。”
“看来我们约定好的那场对决,今日是无法如期进行了。”来人正是无双城城主宋燕回,他拔出腰间长剑,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既然如此,不如暂且联手,共御此敌,倒也不失为一桩江湖幸事。”
李玉璇闻声回头,看清来人后,微微低头见礼:“宋城主。”她在东征战场时曾见过这位以守城闻名的城主。
宋燕回也对她点头示意,目光中带着一丝长辈的关切:“没想到小城主也在此地。你姐姐可知晓?”
李玉璇答道:“她……应该是知道的吧。”她想起方才感受到的那股寒霜剑气,心中了然。
“宋燕回。”剑无敌缓缓念出这个名字,鎏金色的瞳孔转向他,似乎找回了一丝属于“人”的情绪。
“剑师兄!”宋燕回手腕轻抖,挽了一朵凌厉的剑花,语气带着复杂的感慨,“真是……许久未见了啊。”
剑无敌沉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为何还停留在这个境界,裹足不前?”
宋燕回耸了耸肩,神色倒是坦然:“停境越久,蓄势越足。我在等一个机会,或许能一剑入神游。”
“很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了。”剑无敌手中那柄已然笼罩在浓烈金辉中的长剑猛地向下一挥,一道霸道无匹的金色剑气如同实质般,向着宋燕回当头斩落。
宋燕回神色凝重,持剑相迎。“轰”的一声巨响,他整个人被剑气推着向后连退了十几步才勉强站稳,脸上露出骇然之色:“竟已变得……这般强了吗?”
苏暮雨和李玉璇立刻闪身至他两侧。苏暮雨低声提醒:“他入魔之前,便已半步神游,如今心神被剑意吞噬,实力更是难以估量。”
宋燕回苦笑着摇头:“看来我这个无双城城主,当真是谁都打不过了。”
“盛极必衰。”苏暮雨目光锐利地锁定着剑无敌,“入魔之体,看似强大无匹,实则外强中干,根基已损。只要找准其因执念而产生的弱点,未必不能一击制胜。”
李玉璇闻言,也不禁露出一丝苦笑,轻声自嘲道:“我这才刚入江湖没多久,就接连遇到这等层次的对手,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三人并肩而立,气息相连。宋燕回似有所悟,看向苏暮雨:“你当年……和那位入魔的叶鼎之,也曾有过一战?情景可与今日相同?”
苏暮雨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叶鼎之的强大,已非人力所能揣度。即便入魔,其境界依旧圆融无瑕,几乎无懈可击。当年我们七人合力,也是在他已然身受重伤的情况下,才勉强寻到一丝微不足道的破绽。远非此刻的剑无敌所能相比。”
听到那个名字,李玉璇眼睫微垂,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好!”宋燕回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眼中重新燃起战意,“既然如此,那便由我来为你,杀出那一丝破绽!”话音未落,他已再次仗剑而起,攻向剑无敌!
宋燕回的剑法大开大合,沉稳厚重,与剑无敌那霸道凌厉、充满毁灭气息的剑意截然不同。两人剑光交织,劲气四溢,打得难解难分。李玉璇和苏暮雨都凝神紧盯着战局,尤其是李玉璇,她本身剑道天赋极高,此刻观摩这等巅峰对决,更是全神贯注,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就在宋燕回一剑逼得剑无敌回身格挡,露出些许空档的瞬间,异变再生。
一道沛然莫御、充满毁灭气息的漆黑剑气,如同来自九幽地狱,自远处破空而来!这道剑气所过之处,屋瓦纷飞,竟在地面上犁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横跨了小半个四淮城,最终以雷霆万钧之势,直轰长生门内的剑无敌。
“好霸道!”下方的许安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道剑气来得太过突然,角度更是刁钻狠辣。剑无敌的全部心神正被宋燕回牵制,察觉到时已有些迟了,只得仓促回身,挥剑硬接。
“铛——!!!”
又是一声震天巨响!剑无敌虽挡下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但身形也难免一晃。
就在这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电光石火之间,李玉璇眼神一凛,想也没想,运足内力,将手中凰剑当作暗器般猛地掷出,目标并非剑无敌本人,而是他因格挡而微微偏开的手腕。
这一掷又快又准。剑无敌全部心神都在应对那霸道剑气和眼前的宋燕回,猝不及防之下,手腕一麻,那柄与他心神相连的长剑,竟真的脱手飞出。
“便是此刻!”苏暮雨等待已久,岂会错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纵身一跃,身化剑光,手中长剑如同流星赶月,直刺剑无敌因惊愕而微微暴露的咽喉。
宋燕回亦是大喜过望:“竟还有高人相助!天助我也!”剑势一转,配合着苏暮雨那一剑,如同双龙出海,紧随其后。
“走了。”四淮城的城门口,一个背负长剑的魁梧身影淡淡说了一句,转身融入夜色,正是那发出霸道一剑的颜战天。
然而,剑无敌毕竟是近乎剑仙的绝顶高手。长剑脱手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他手指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轻轻一勾,一道强绝的真气瞬间牵引,那飞出的长剑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拉扯,嗡鸣着倒射而回。
这整个过程,快得只有一个呼吸。
但苏暮雨的剑,就在这瞬息之间,已然杀至剑无敌喉前。
剑尖触及皮肤,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然而,也仅此而已了。剑无敌回剑的速度实在太快,长剑入手的同时,手腕一翻,剑柄已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在苏暮雨的剑身之上。
“砰!”苏暮雨只觉一股巨力传来,气血翻涌,身形不由自主地被从半空中打了下去。
“燕落回身!”宋燕回低喝一声,无双剑法中的精妙招式随之而出,长剑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紧跟着苏暮雨被击退的轨迹,如同回旋的飞燕,再次袭向剑无敌因反击而露出的破绽。
剑无敌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明显的惊叹之色,他横剑拦挡,然而宋燕回这一剑蕴含的巧劲与后续变化远超他预料。赤红色的剑光在一瞬间竟然压制住了他周身流转的金芒,犀利地划破了他胸前的衣襟,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哦?还有这样一剑。”一直在旁与典叶周旋,实则分心关注全局的苏昌河,也不禁微微挑眉,露出些许惊讶。
“我曾听闻,”苏暮雨落地后稳住身形,语气平淡地陈述,“无双城城主宋燕回,与雪月城的落霞仙子尹落霞,有过一段情缘。”他这话像是解释,又像是单纯的感慨。
李玉璇闻言,唇角微微弯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想不到啊。”苏昌河一边轻松写意地化解着典叶愈发急躁的攻势,一边幽幽地接口,“看起来这般不解风情、古板守礼的人,竟也有如此……缠绵的过往。”
李玉璇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这种事情,怎么能单凭外表妄下断论。”
苏昌河立刻顺杆往上爬,脸上露出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无赖的笑容:“那看来县主此言,是在夸我苏昌河略解风情了?”
李玉璇懒得理他,目光重新投向战场。
只见苏暮雨再次提剑跃起。这一次,他周身的气息与之前截然不同。天空之中,阴云竟随着他的剑意汇聚而来,惊雷暗响,狂风骤起。苏暮雨独立于阴云之下,手中长剑引动风雷,衣袂翻飞,恍若神明临世,带着一股审判般的威严。
下方的葛修等人何曾见过这等引动天象的剑法,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连大气都不敢喘。
李玉璇抬头望着那道身影,眼中闪过由衷的赞叹,轻声道:“引动天象,威压四方……如此一剑,称得上真正的剑仙之剑了。”
苏昌河不知何时已彻底压制住典叶,闲闲地踱到玉璇身边,闻言打趣道:“怎么?看得心驰神往?有没有想过拜我们家暮雨为师?别看他平时话少,教起徒弟来可是温柔又有耐心,绝对是个好师父。”他这话半真半假,眼神却瞟向玉璇,带着探究。
与此同时,四淮城外,正在赶路的李寒衣和谢宣同时停下了脚步。
李寒衣轻轻扶了扶头上的斗笠,望向长生门方向那片异变的天空,清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出剑时引动天象异变……”
“这是要入剑仙啊。”谢宣手摇折扇,语气带着文人式的感慨,“看来以后这江湖之上,便要尊称六大剑仙了?”
李寒衣摇了摇头,笃定道:“就算他真入了此境,以他的性子,也会选择藏起境界,不会宣扬。”
两人同样感受到了空气中残留的那道清冷如月华的剑气。李寒衣眉头微蹙,那是她妹妹李玉璇的剑气,她自然担心玉璇的安危。谢宣也对李玉璇有印象,此刻察觉到她的剑气凝实程度,不禁讶然:“这小丫头的进境……似乎已到逍遥天境的门槛了?只是感觉还有些……”
“只是一种感觉。”李寒衣转过头,望向远方,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清冷,“要做剑仙,需要潇洒世间,独留剑心。最重要的是……自私。”
“我也自私吗?”谢宣笑了笑,合上折扇点了点自己的下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宽厚仁爱的人。”
“爱所有人,其实就是不爱任何人。不恨任何人,便是根本不在乎任何人。”李寒衣缓缓说道,语气平淡却一针见血,“你个死书生,看似博爱,实则最自私的,恐怕就是你了。”
“哈哈哈哈哈!”谢宣闻言,非但不恼,反而仰头大笑起来,“世间确实没有什么人或事,能让我谢宣特别牵肠挂肚。但是——”他话音一转,眼中焕发出纯粹的光彩,“我喜欢这世间一切美的事物!”
“何谓美?”李寒衣问。
“你看那边的那一剑,”谢宣朗声笑道,目光投向远方那风雷汇聚之处,身形一跃,已翩然落至道旁一处残破的屋檐之上。他于清冷月华下,随心而起剑,随剑而放歌,声韵清越:
“乘剑游九天,风雪共多年……”
下方随行的皓月看得目瞪口呆:“这……”
李寒衣无奈地耸了耸肩:“习惯了就好。他便是这样,兴致来了,便要唱一段,舞一段。等他尽兴吧。”
长生门内,苏暮雨引动风雷的一剑,与宋燕回那蕴含着无尽守势与绵密后招的剑法,终于形成了完美的合击。
双剑合璧,一者如天雷降罚,一者如大地回春,一攻一守,一刚一柔,竟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剑气相互交织攀升,形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剑网,彻底将剑无敌那霸道却已显凌乱的金色剑光压制了下去。
最终,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与刺目的光华,一切归于平静。
苏暮雨和宋燕回收剑落地,气息都有些紊乱,但眼神明亮。
剑无敌依旧站在屋檐上,手中的长剑低垂,周身那夺目的金辉已然散去大半,眼中的鎏金色也黯淡了许多,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对决从未发生过。
苏暮雨轻轻拂去剑身上并不存在的雨水——那是他剑意引动的天地水汽残留,将长剑缓缓归于鞘中,仰头对着屋檐上的剑无敌,语气平静地说道:“虽然此次,未能与你进行一场纯粹的对决,但能与宋城主联手,见识并参与这样一场剑斗,我此行……已然无憾。”
宋燕回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复杂地看着苏暮雨,由衷叹道:“很难想象……暗河之中,竟能走出你这样纯粹而强大的剑客。”
“怎么着?”苏昌河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带着几分不满,“暗河之中,难道都该是我这样的人不成?”他说话的同时,手掌之上紫黑色的阎魔真气翻涌,竟如同铁钳般,一把抓住了典叶再次劈来的金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柄陪伴典叶征战多年的金斧,竟被他徒手硬生生捏得碎裂开来。
苏昌河随手丢掉碎片,拍了拍手,笑眯眯地看向脸色铁青的典叶:“好了,飞虎将军,陪你玩到这里,也该尽兴了吧?”他说着,身形一晃,已退至李玉璇身边,姿态闲适,仿佛刚才只是捏碎了一个玩具。
典烬薇立刻闪身到父亲身旁,搀扶住他,咬紧嘴唇,低声道:“爹,殿下那边……”
典叶没有回答女儿,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屋檐上的剑无敌。只见剑无敌眼中的金辉正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迷茫与疲惫,他周身那恐怖的气息也在迅速衰退。
“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典叶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不再看院中任何人,猛地转身,拉着典烬薇,在一众残存的长生门门人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大步向外走去。
李玉璇与典烬薇的目光在空中最后一次交汇。典烬薇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怨毒,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玉璇的眼神则平静无波,带着洞悉与一丝淡淡的惋惜。两人都明白,经此一事,昔日天启城中那点虚假的情谊,已彻底烟消云散。
“这里的事……”苏暮雨看着典叶父女离去的背影,低声开口,似有不甘。
“留不下来了。”苏昌河打断他,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理智,“对方毕竟是大皇子和飞虎将军,若他们当真不顾一切,破釜沉舟,就算我们强行留下他们,这四淮城,这长生门,恐怕也得再死上一半的人。这笔买卖,不划算。”
一旁的葛修闻言,叹了口气,对着苏暮雨拱手道:“苏公子,您的好意,我们长生门心领了。此仇……我们已记在心里,日后自会寻找机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既然如此,”苏昌河扭了扭脖子,脸上露出一抹冷酷的笑意,“那剩下的这点脏活,就由我来代劳吧。”他纵身一跃,再次轻飘飘地踏上了那已是残破不堪的屋檐,站在了眼神空洞、气息衰败的剑无敌面前。
剑无敌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璀璨如金的瞳孔,此刻只剩下灰败与茫然,望着苏昌河。
“你执着于剑,这本身没错。”苏昌河的声音难得地没有带上惯有的戏谑,反而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可剑终究是死物。人若执着于死物,忘却了生而为人的根本,那离变成死人,也就不远了。”
剑无敌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的苦笑,声音沙哑:“可常伴吾身,唯有一剑。父母、师长、朋友……其他所有事物,都早已离我而去。除了剑,我一无所有。”
“听起来倒是个可怜之人。”苏昌河嗤笑一声,语气却毫无怜悯,缓缓抬起了手掌,掌心紫黑色的阎魔真气开始凝聚,显然准备彻底了结这个已然失去威胁,但留着终究是祸患的入魔剑客。
李玉璇在下方看着,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叹息道:“无双城……终究是太枯燥了啊。怎么一个个,最后都变成了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