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川的鞋底踩进南疆湿泥时，天刚亮了一线。他怀里那只黑猫还在昏睡，尾巴尖偶尔抽一下，像是梦里也在打架。脚底下那块血神子碎片硌得生疼，但他没掏出来看第二眼——上回塞进鞋底的东西，就没一件能让人安心的。
前方雾气越来越浓，林子歪七扭八地长着，树皮泛青，叶子却红得像烧过的纸。紫电青霜符在他袖口飘着，边角已经焦了，可那点紫色雷纹还是时不时闪一两下，指着他该走的方向。
“快了。”他低声说，不是对谁讲，就是怕自己停下。
穿过一片藤蔓缠绕的石阵，眼前豁然出现一座半塌的祭坛。几根图腾柱围成圈，上面刻满看不懂的符文，最中间那根裂开一道缝，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头撞过。瘴气在柱子周围打转，灰绿色，闻着不臭，但一吸就脑仁发胀。
江小川靠着石柱喘了口气，把墨瞳轻轻放在干草堆上。猫耳朵贴着脑袋，皮毛底下隐隐有金线游动，像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熔化的铜。
“你说这是刀，不是地图。”他摸出那张符，指尖划过霜纹，“现在我信了。”
他咬破手指，血滴在符纸上。嗤的一声，紫电炸开，霜纹顺着血迹蔓延，整张符像活过来似的扭了两下，猛地射出一道光。光影中浮现出一头幼兽虚影，通体漆黑，右眼琥珀色，正张嘴咆哮。
图腾柱应声震颤。
裂缝里渗出黑色黏液，落地瞬间缩成一只巴掌大的小兽，四足爬行，头也不抬就钻进了墨瞳的尾尖。江小川愣了一下，低头看怀里的猫——它眉头皱得更紧了，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
“……别喝……我不记得味道了……”
江小川没问它记不记得，直接伸手去碰最近那根图腾柱。
手刚搭上去，脑子就像被人拿锤子砸了一下。眼前景物全没了，只剩一片雷海翻滚，九头巨兽在云层里盘旋，每一只眼睛都是琥珀色。中央那头最大，背脊裂开一道口子，有人用锁链把它往下拽，它不叫，只是一口咬断自己的尾巴甩出去。
幻象里传来一声低语：“本座当年不是死，是被拆了魂，一截一截扔进轮回道。”
江小川猛地抽手，后退两步，差点绊倒在墨瞳身上。他抹了把脸，右眉那里有点发烫，照理说胎记不会热，可现在就像贴了块刚出炉的铁皮。
“我家猫说……”他喃喃一句，稳住呼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还天天吹自己是吞天兽。”
话音未落，墨瞳突然睁开了眼。
准确地说，是睁开了左眼。右眼仍是灰白一片，左眼却亮得吓人，映着晨光都能看出里面跳动的金焰。
“我不是吹。”它嗓音沙哑，不像平时那种耍赖调子，倒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人说话，“我是真被劈碎的。那一世，九个我，一个都没逃成。”
江小川蹲下来，盯着它的眼睛：“所以你是第几个？”
“最后一个。”墨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也是唯一一个……还记得怕的那个。”
“怕什么？”
“黄泉路上有个亭子。”它尾巴微微卷起，又松开，“桌上摆着碗汤，没人逼你喝，可你只要走过那条路，就会自己坐下去。我试过九次，每次都想逃，可脚不受控制……最后一次，我醒在北荒雪地里，爪子上还沾着那碗沿的釉。”
江小川没说话，默默撕了块衣角，擦它嘴角渗出的金血。
“那你现在怕不怕？”
墨瞳看了他一眼，忽然哼了一声：“怕你个头。我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还能被一碗汤吓尿？”
江小川咧嘴笑了下，正要回嘴，远处传来脚步声。
一个老头拄着骨杖走来，披着羽毛斗篷，脸上画着蛇形纹。他在祭坛外停下，目光落在墨瞳身上，忽然单膝跪地，手掌贴地三叩。
“转世者归位，祖灵殿自启。”他声音苍老，却不含糊，“您带回来的血，比千年人参还重。”
江小川挡在墨瞳前头：“你要什么？”
“不是我要什么。”老头抬起眼，“是你需要什么。这孩子身上的裂痕，再不补，下一回醒来，可能连你是谁都会忘。”
江小川回头看了眼墨瞳。猫正费力地支起身子，眼神有点散，但还是冲他摇头。
“我不进去。”江小川说，“你要验血，我用自己的。”
“不行。”老头摇头，“只有它流的血，才能打开门。而且……”他顿了顿，“它已经给过了。”
江小川一怔，这才发现墨瞳尾巴根部有一道新伤，正往外渗金血，已经浸透了底下那团干草。
他没再争，撕下一块布，小心裹住那滴最大的血珠，递了过去。
老头接过去，放在鼻尖嗅了嗅，脸色变了变，随即双手捧着骨杖走向祭坛。他念了几句咒，图腾柱间的地面缓缓裂开，露出一道向下的石阶，冷风从里头涌出来，带着陈年香灰的味道。
片刻后，他回来，手里多了半块青铜罗盘。表面锈迹斑斑，正面刻着“幽冥”二字，背面却有一圈细密纹路，仔细一看，竟是饕餮形状。
江小川接过罗盘，指尖抚过背面花纹。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这图案有点眼熟。
直到他低头看见自己破洞灰袍的补丁——那“大富大贵”四个字的针脚，竟和罗盘背面的纹路一模一样。
“这是哪来的？”他问。
老头摇摇头：“二十年前，有个流浪汉在庙门口缝的。他说，给将来会回来的人留个记号。”
江小川没再问。他把罗盘收进怀里，转身抱起墨瞳。
猫已经又昏过去了，呼吸微弱，但爪子还勾着他袖子，死活不松。
“就这么定了。”他拍了拍灰袍上的土，“先找地方让我这猫吃顿饱饭，再想办法补魂。”
老头站在祭坛边没动，只说了句：“幽冥之路不开，谁也补不了真魂。它怕的那碗汤，正是开门的钥匙。”
江小川脚步一顿。
他没回头，只是把怀里的黑猫又往上托了托，另一只手按住了胸口的铁片。
铁片安静地贴着，忽然轻轻颤了一下，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他迈出第一步，石阶入口的风猛地卷上来，吹得他补丁袍子猎猎作响。
墨瞳的尾巴垂在臂弯外，尾尖那道新伤正在结痂，金褐色的血壳下，隐约浮出半个“九”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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