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卷着热浪,莽撞地扑进南江大学的校门,吹得人脸颊发烫。苏雨眠拖着一个快比她半个人还高的行李箱,轮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笨拙地碾过一地凌乱的阳光碎片。空气里塞满了喧嚣——新生兴奋的叽喳,志愿者举着小喇叭沙哑的指挥,行李箱轮子与地面摩擦的奏鸣,还有远处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闷响,混合成一股庞大而混沌的声浪,几乎要把人淹没。
她有点茫然地停住脚步,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目光在攒动的人头和花花绿绿的迎新招牌间逡巡,试图找到文学院报到点的蛛丝马迹。就在这无所适从的当口,一阵风贴着地面旋过,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干净的旋律。那声音很轻,像一缕穿行在鼎沸人声缝隙里的游丝,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嘈杂,直直钻入她的耳膜。
苏雨眠下意识地循着那声音的方向侧过头。
视线穿过涌动的人潮,越过几排枝叶尚显青涩的香樟树,落在了校园深处一片相对安静的角落。那里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它的树干粗砺而苍劲,深褐色的树皮沟壑纵横,如同刻满了时光的古老文字。树冠如巨大的华盖,浓密的扇形叶片在九月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生机勃勃的绿意,投下大片沉静而沁凉的浓荫。
树荫下,坐着一个少年。
他背靠着那粗壮的树干,一条腿随意地曲起,另一条腿舒展地伸着。一把原木色的吉他随意地搁在腿上。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色发丝垂落,半掩着他的神情。修长干净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弄着,那清澈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的旋律,正是从他指尖流淌出来的。是那首《Tears in Heaven》。
苏雨眠的心,莫名地,像是被那琴音轻轻拨动了一下。她几乎忘了自己要去哪里报到,也忘了周遭的喧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力,让她不由自主地,像被那旋律召唤着,拖着笨重的行李箱,朝那片浓荫走了过去。
脚下是铺陈开来的、虬结盘绕的树根,她不得不小心地避开。越靠近,那琴音便越发清晰,如同清冽的溪水淌过心间。她在他前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安静地站着,目光落在他专注于琴弦的手指上。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筛落下来,在他身上和脚边的草地上跳跃着细碎的光斑。
就在一个音符刚刚结束,下一个音符尚未衔接的短暂间隙里,空气中传来极轻微的一声——
“嗒。”
一点微凉的、带着奇特粘稠感的液体,不偏不倚,滴落在她裸露的肩头。
苏雨眠一怔,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指尖触到一点湿润,凑到眼前一看,是一小滴金黄色的、半透明的胶状物,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般温润的光泽,散发着淡淡的、类似松木的清新气息。
她抬起头,视线沿着那粗壮的、刻满岁月痕迹的树干向上搜寻。在头顶上方交错叠压的枝叶间,她很快找到了源头——一处树皮的细小缝隙里,正缓缓渗出同样晶莹的、金黄色的树脂,凝聚成珠,然后,又是一声轻不可闻的“嗒”,坠落下来。
琴音不知何时停了。
苏雨眠收回仰望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少年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静静地看着她。他额前的碎发被风轻轻拂开,露出完整的眉眼。那是一双很特别的眼睛,瞳孔是深沉的墨色,像沉淀了星光的夜海,此刻映着斑驳的树影和一点好奇,显得格外清亮。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树……也会哭吗?”苏雨眠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刚才的安静和此刻的心跳加速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她指了指自己肩头那点小小的湿润痕迹,又指了指头顶那仍在缓缓渗出树脂的缝隙,有些窘迫,又充满孩子气的困惑。
少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唇角缓缓向上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那笑容很淡,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却瞬间驱散了眉宇间那点因琴声带来的薄雾,整个人都明亮生动起来。
他放下吉他,站起身。他很高,穿着简单的白色棉T恤和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身姿挺拔,像一棵沐浴在晨光里的青竹。
他朝她走近一步,带着干净的阳光和青草的气息。苏雨眠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没有说话,只是自然地伸出手。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微凉的指尖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拂过她肩头那块微小的、粘着树脂的皮肤。
“不是哭,”他开口,声音如同他刚才弹奏的琴音,干净,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收回手,指尖捻着那一点被他拭去的、小小的金色泪滴,举到两人之间,阳光透过那晶莹剔透的胶体,折射出温暖的光晕。
“是它在收集人间的故事。”他微微笑着,目光落在那滴树脂上,又缓缓移向她,墨色的眼底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每一个故事,都值得被这样小心地保存下来。像琥珀,凝固住时光。”
苏雨眠怔怔地看着他指尖那一点小小的金色,再看看他映着阳光和树影的清澈眼眸,又仰头望了望头顶这棵沉默而苍老的银杏树。喧嚣的世界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在了这片浓荫之外,只剩下树叶沙沙的低语,风吹过的声音,和他话语里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笃定。
“沈砚池。”他忽然说,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音乐学院,大三。”
“苏雨眠。”她回过神来,连忙应道,声音还有些发紧,“文学院,大一新生。”
“苏雨眠……”沈砚池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像是品味着什么,“很好的名字。像雨后的森林,很安静。”他指了指她身边那个巨大的行李箱,“需要帮忙吗?文学院报到处,我知道在哪儿。”
苏雨眠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的笑意温和而坦然,像秋日午后的阳光,毫无杂质。她心底那点初来乍到的无措和陌生感,奇异地被这笑容和这片树荫抚平了。
“嗯!”她用力地点点头,脸上也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谢谢你,沈学长。”
沈砚池弯腰,轻松地提起她那个沉甸甸的箱子。在他转身引路的瞬间,苏雨眠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棵巨大的银杏树。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叶,在它粗糙的树皮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刚才滴落树脂的那道细小缝隙,在光影里似乎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道凝固的泪痕。
常落泪的树……她心里默念着这个奇特的念头。
风穿过枝叶,沙沙作响。她仿佛听到一个古老而温柔的叹息,无声地拂过心头。
那个初秋的下午,那棵巨大的银杏树和树下的少年,如同被命运之手精心调制的显影液,在苏雨眠大学时光的底片上,清晰地、不可磨灭地定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