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画卷在苏雨眠面前徐徐展开,线条逐渐清晰,色彩日益丰富。她认识了同寝室的三个女孩:活泼开朗、像小太阳一样永远精力充沛的夏晓薇;文静内敛、酷爱读书的赵清妍;还有心思细腻、有点小迷糊的林晚。她们一起占座,一起在熄灯后卧谈,一起吐槽食堂万年不变的“特色菜”,迅速凝结成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同盟。
她也认识了沈砚池的室友,一个叫周屿森的男生,和沈砚池截然不同。周屿森高大健硕,是校篮球队的锋线,嗓门洪亮,笑起来像能把屋顶掀翻,走到哪里都自带一股生龙活虎的热浪。他总爱揽着沈砚池的肩膀,叫他“池子”,用一种混合着佩服和保护的亲昵口吻说:“池子这家伙,看着安静,心里头主意大着呢!就是身体底子……啧,得多晒太阳!”每当这时,沈砚池只是淡淡地笑着,并不反驳,墨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苏雨眠当时还看不懂的复杂。
而校园里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似乎成了苏雨眠和沈砚池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锚点。
“下午有课吗?”沈砚池的信息总是简洁,带着一种笃定的温和。
“三点后没了。”苏雨眠回得飞快,心尖会随着手机震动微微发颤。
“那…老地方?”
“好。”
于是,当下午三点的阳光开始向西倾斜,热度稍稍收敛时,苏雨眠的身影总会准时出现在那片浓荫下。沈砚池也总在那里,有时抱着吉他,膝上摊着乐谱;有时只是安静地靠着树干看书,阳光透过叶隙在他乌黑的发顶跳跃。看到她走近,他会抬起头,唇边漾开那个清浅的、让她心安的笑容。
他们的交集,大多围绕着音乐。沈砚池开始教她弹吉他。
“手指放松,指尖按弦要垂直,用一点巧劲,不是蛮力。”他站在她身后,声音很近,带着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他的手掌宽大,指节修长,轻轻覆上她握着拨片、因紧张而有些僵硬的手背,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道,引导她拨动琴弦。
“铮——”一个略显干涩的音符从箱琴里跳出来。
“看,就是这样。”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别怕弄错,弦就是用来拨响的。”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偶尔擦过她的手背,带来一种微麻的触感,像细小的电流。苏雨眠的心跳会不受控制地加快,脸颊微微发烫。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混合着淡淡的、属于阳光和草木的气息。他讲解乐理时声音低沉悦耳,像大提琴的低鸣;示范某个指法时,手指在琴弦上翻飞,灵活而优雅,如同某种无声的舞蹈。
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并肩坐在树下的石阶或裸露的粗壮树根上。沈砚池弹着吉他,苏雨眠抱着膝盖安静地听。他会的曲子很多,从经典的民谣到他自己写的、带着独特忧郁气质的旋律。有时,他会弹起初遇那天的那首《Tears in Heaven》,琴音流淌,比那天更加醇熟,那份深沉的忧伤却似乎也沉淀得更深了。每当这时,他会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有那专注拨弦的手指,在琴弦上留下温柔的痕迹。
“这棵树,真有那么多故事吗?”有一次,听完一曲,苏雨眠忍不住轻轻抚摸着身旁冰凉粗糙的树皮,抬头望着头顶浓密的绿荫,小声问。
沈砚池停下拨弦的手指,也抬起头,目光悠远地穿过枝叶的缝隙,望向被切割成碎片的天空。“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飘渺,“你看它在这里站了多久?一百年?两百年?多少人来过,又走了,多少笑声,多少眼泪,它都看着呢。”他收回目光,落在苏雨眠脸上,墨色的瞳孔深邃,“那些故事,那些情绪,太重了,它就用自己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流出来。”他指了指树干上那些或新或旧的、渗出过树脂的细小缝隙,“这就是它的‘眼泪’,凝固下来,就成了时间的琥珀。”
苏雨眠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在树皮的褶皱里又发现了几处细小的、闪着微光的淡金色树脂痕迹。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棵沉默的巨树不再仅仅是植物,而像一个缄默的守护者,一个饱经沧桑却依旧温柔的见证者。
时光就在这琴声与低语、树影与阳光的交织中悄然滑过。银杏树的叶子由浓绿慢慢染上浅淡的金边。苏雨眠的吉他弹得渐渐有模有样,能磕磕绊绊地弹出几个简单的和弦。她习惯了身边有沈砚池的气息和声音,习惯了他温和的笑容和专注的眼神。一种隐秘而甜涩的情愫,如同树根下悄然蔓延的藤蔓,在她心底无声地滋长、缠绕。
然而,平静的湖面下,暗流始终存在。
校园的八卦如同无处不在的风。关于沈砚池的传闻,苏雨眠也渐渐听到了一些碎片。最常被提起的,是他似乎很少参加剧烈运动,篮球场上永远只有周屿森挥汗如雨的身影。偶尔有人看到他进出校医院,手里拿着白色的药袋。还有一次,一个艺术学院的学姐唐璐,在公开课上试图约沈砚池周末去看画展,声音甜得发腻。沈砚池当时正和苏雨眠低声讨论一个乐句,闻言只是礼貌地抬起头,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抱歉,周末有安排。”唐璐漂亮的脸蛋上闪过一丝错愕和尴尬,目光在沈砚池和苏雨眠之间狐疑地扫过。
苏雨眠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看到唐璐离去时不甘的眼神。沈砚池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自然地转回头,问她刚才讨论的那个小节该怎么处理指法。他表现得太过平静,反而让苏雨眠心底那点小小的、刚刚萌芽的不安和酸涩,找不到出口。
更让她隐隐不安的,是沈砚池的手。
入冬后的一个傍晚,天色阴沉,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寒意。他们依旧在老银杏树下。沈砚池在教她一个需要快速换把位的技巧。他示范着,手指在冰冷的金属琴弦上灵活地移动。苏雨眠学得很认真,眼睛紧紧盯着他的指尖。在一次快速的滑音之后,她清晰地看到,沈砚池修长的食指指腹,被细韧的琴弦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鲜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在那过分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呀!”苏雨眠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划伤了!”
沈砚池的动作顿住了。他垂眼看着自己指尖那点鲜红,脸上没有任何痛楚的表情,反而掠过一丝极快的、苏雨眠无法解读的复杂神色——像是早已习以为常的麻木,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或者,是更深的东西。
“没事,”他很快恢复如常,甚至对她安抚性地笑了笑,轻轻抽回手,“小口子,一会儿就好。”他用拇指随意地抹去那点血迹,那苍白的指腹上,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红痕。
可苏雨眠的心却沉了下去。那道红痕,那瞬间他脸上闪过的神色,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想起了周屿森那句“身体底子…得多晒太阳”,想起了那些关于校医院的零星传闻。
一种模糊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冬日傍晚悄然弥漫的雾气,开始无声地笼罩下来。她看着沈砚池若无其事地重新拨动琴弦,那流畅的旋律再次响起,却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轻易地抚平她心底悄然泛起的涟漪。她抬起头,望向那棵沉默的老银杏。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空下轻轻晃动,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也在诉说着某种无言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