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天空依旧阴沉,但连绵的细雨终于停了。空气湿冷,风刮在脸上,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校园里行人稀少,一片萧瑟。
苏雨眠抱着那把沈砚池曾经教她弹过的吉他,一步一步,走向那棵巨大的、光秃秃的老银杏树。脚下的泥土因为连日的雨水而变得松软泥泞,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空旷的校园里,只有她单调的脚步声和风吹过枯枝的呜咽。
树下空无一人。虬结盘绕的树根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石阶冰凉刺骨。她走到他们曾经无数次并肩而坐的位置,靠着那冰冷粗糙的树干,缓缓坐下。树皮硌着她的背脊,坚硬而冰凉,如同某种无言的陪伴,或者……冰冷的墓碑。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本《常落泪的树》的乐谱手稿。纸张已经有些发软,带着被翻阅过的痕迹。上面的音符清晰流畅,标注着详细的指法和强弱记号,每一个符号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和……告别。苏雨眠的目光落在扉页那行熟悉的字迹上,指尖轻轻拂过,仿佛还能感受到他书写时残存的温度。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然后,她抱起吉他,将乐谱放在膝上,手指按上冰凉的琴弦。
第一个音符从指尖流淌出来,干涩,生硬,带着明显的颤抖。是她从未接触过的复杂调式,旋律低沉而缓慢,如同深秋的河水,带着沉重的、化不开的哀伤。她弹得很慢,很艰难,每一个和弦转换都显得笨拙而滞涩,指腹被琴弦磨得生疼。
可她没有停。
她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琴音在空旷寂寥的树下回荡,断断续续,像是一个悲伤的人在哽咽地诉说。风更大了,吹得老银杏光秃秃的枝桠剧烈地晃动起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低沉的悲鸣。那嶙峋的枝桠影子投在地上、投在苏雨眠的身上、投在冰冷的石阶上,随着风剧烈地晃动、颤抖、扭曲、伸展……像极了无数只挣扎的、绝望的、试图抓住什么却又徒劳无功的手。
沈砚池的手。
那曾握着拨片、在琴弦上翻飞如蝶的手;那曾轻柔拂去她肩上树脂、带着薄茧的手;那曾在她绝望时冰冷而虚弱地拂过她泪痕的手;那在病床上无力垂落、最终归于彻底沉寂的手……
苏雨眠的视线被汹涌而出的泪水彻底模糊。她看不清乐谱上的音符,只凭着身体里那股近乎悲怆的本能,任由手指在琴弦上笨拙地移动、拨弄。最后一个延长的、带着颤音的和弦终于艰难地结束,余音在风声中袅袅散开,最终被呜咽的风声彻底吞没。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枯枝在风中颤抖的呜咽,和她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抽泣声。
她抱着冰冷的吉他,蜷缩在同样冰冷的树根上,额头抵着粗糙的树皮。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
“沈砚池……”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看懂了树的眼泪……你看懂了树脂是它的悲伤,它的故事,它的告别……”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仰望着头顶那片剧烈晃动、如同群魔乱舞般的枯枝剪影,仿佛在质问那个沉默的天空,质问那个永远消失了的灵魂:
“可你怎么……怎么就偏偏看不懂我的呢?”
寒风卷过,枯枝发出更响亮的呜咽,如同天地间一声沉重的叹息。树干上,那些曾渗出过金色树脂的古老缝隙,在冰冷的空气中沉默着,像一道道永不愈合的泪痕。
苏雨眠紧紧抱着那把吉他,仿佛那是她与那个消逝世界最后的、唯一的连接点。冰冷的泪痕在脸颊上蜿蜒,如同老树无声的哀泣。她将脸颊深深埋进臂弯,身体在寒风中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冰冷的吉他木料硌着她的肋骨,那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麻木的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风似乎小了一些。那令人心悸的枝桠呜咽声也渐渐低落下去。
苏雨眠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得几乎睁不开。她望向那棵沉默的老银杏。经历了冬日的严寒和方才狂风的肆虐,它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嶙峋的枝干刺向灰暗的天空,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近乎残酷的坚韧。
树干上,那些深褐色的、如同伤疤般的缝隙,清晰可见。一些缝隙的边缘,因为连日雨水的浸润,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湿润的色泽。没有新的、金黄的树脂渗出,只有岁月留下的、凝固的泪痕。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道最深的、纵贯树干的裂缝。树皮冰冷而粗砺,带着生命本身的硬度。
“你是常落泪的树,”她对着这棵沉默的巨木,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你的眼泪,是树脂,是琥珀,凝固了时间,封存了故事……承载了所有沉重的生离死别,看尽了人间的悲欢起落。”
她的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那个永远停留在二十岁的苍白身影上。
“而他……”苏雨眠的声音哽住了,巨大的悲伤再次汹涌而来,几乎将她淹没。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却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
“他是不曾干枯的泉。”
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这一次,带着滚烫的温度。
“那清澈的、带着微光的泉水……他的琴音,他的笑容,他眼底的星光,他对我说树在收集人间故事时那温柔笃定的语气……”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如同梦呓,“他走了,像泉水渗入了大地深处。可那泉眼……从未真正干涸。”
她低下头,手指轻轻抚过膝上那本摊开的乐谱——《常落泪的树》。墨迹清晰,音符仿佛在纸上跳跃,无声地诉说着未尽的旋律。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流淌。”她的指尖停留在最后一个休止符上,那是一个小小的、代表沉默的标记。“在这琴弦上,在这谱子里,在这棵树下……”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在我每一次想起他时……心口那无声的、永远无法停歇的……泪河里。”
寒风掠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她的脚边,落在冰冷的石阶上,落在老银杏盘虬的树根旁。老树沉默依旧,只有枝桠在风中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低吟。
苏雨眠抱着吉他,靠着冰冷的树干,长久地、一动不动地坐着。
仿佛她也成了这棵树的一部分,根须深深地扎进了这片浸透了悲伤与记忆的土地里,任凭时光流转,四季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