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银杏叶，又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距离医院那场撕心裂肺的重逢，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沈砚池的身体在精心的调理下，稍微有了一丝生气，不再像最初那样形销骨立得骇人。但他精神世界的壁垒，依旧森严厚重。他默许了苏雨眠每日的探望，却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疏离，眼神常常穿透她，落在不知名的虚空里。他抗拒一切关于过去的交谈，对“沈砚池”这个名字尤为敏感。
苏雨眠的心，在日复一日的沉默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中，一点点沉下去。那个在银杏树下抱着吉他、笑容温煦如阳光的少年，真的被彻底埋葬了吗？她不甘心。
直到一个周末的下午，她抱着一本厚厚的乐谱，鼓起勇气走进了沈砚池在城南租住的、光线略显不足的小公寓。他正坐在窗边的旧藤椅上，望着外面那棵叶子开始泛黄的银杏树出神，侧影寂寥得像一幅褪色的旧画。
“砚池，”她轻声唤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我……找到点东西。” 她将乐谱递过去，封面上是手写的、略显褪色的字迹——《常落泪的树》。那是当年他谱写的草稿，葬礼后被她锁在箱底，连同所有锥心的记忆一起尘封。
沈砚池的目光接触到那熟悉的字迹，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和抗拒，下意识地就要别开脸。
“不是让你看它，”苏雨眠的心揪紧了，连忙解释，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是想……请你帮我听听这个。” 她迅速翻到后面几页空白处，那里夹着几张崭新的五线谱纸，上面是她最近几天，凭着残存的记忆和汹涌的情感，艰难地补写、续写的一些零碎旋律片段——试图接续那首未完成的绝唱。
她坐到角落里那架蒙尘的旧钢琴前。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按下了第一个琴键。
清脆的音符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生涩和犹豫。那是她记忆中《常落泪的树》开篇的旋律，温柔而带着淡淡的忧伤，如同当年银杏树下初遇时拂过额角的微风。
沈砚池放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指节泛白。他闭上了眼睛，眉头痛苦地紧锁，像是在抵御某种无形的侵袭。
苏雨眠的心沉了下去，指尖也僵硬了。她想起了林主任的警告——旋律会引发他的痛苦。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弹奏时，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响起：
“停……下……”
苏雨眠的手指僵在琴键上。
沈砚池依旧闭着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刚从窒息中挣脱。就在苏雨眠绝望地以为这就是结局时，他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第…二小节…降…半音……” 他每吐出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全身力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苏雨眠愣住了，随即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他记得！即使被深埋、被撕碎，那刻入灵魂的旋律还在！
“好！好！”她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话，连忙按照他说的，在第二小节那个音符上，轻轻按下了旁边的黑键。降半音的效果，让原本略显滞涩的过渡瞬间变得流畅而哀婉，如同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叹息。
“还…有……”沈砚池依旧闭着眼，眉头紧锁，像是在与脑中混乱的碎片搏斗，“这里…转调…不对…应该是…G大调…到…d小调…”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藤椅扶手上极其轻微地、笨拙地弹动着，模仿着记忆中的指法，动作僵硬而怪异，与当年行云流水的样子判若云泥。
苏雨眠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小心翼翼地按照他的指示修改着谱子上的音符。生疏的旋律在她指尖下流淌，虽然断续，虽然笨拙，却奇迹般地一点点拼凑出熟悉的轮廓。每一个音符的修正，都像一把钥匙，艰难地转动着他记忆深处锈死的锁。
不知过了多久，当一段相对完整的、带着深刻思念与无尽遗憾的副歌旋律终于艰难地流淌出来时，沈砚池一直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溢出紧闭的眼睑，顺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滑落，砸在他下意识攥紧的拳头上。
他哭了。
七年来，苏雨眠第一次看到他流泪。不是为了身体的疼痛，不是为了治疗的恐惧，而是为了这首承载了他们所有爱恋与绝望的《常落泪的树》。
他依旧没有睁开眼，没有看她，只是那僵硬的、蜷缩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迟疑，朝着钢琴的方向，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极其微弱地抬了抬。一个无声的、笨拙的邀请。
苏雨眠的泪水瞬间决堤。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每一步都踏在破碎又重聚的光阴上。她伸出手，带着全世界的温柔和虔诚，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轻轻覆在他那只微微抬起、还在颤抖的手背上。
他的指尖冰凉，皮肤下是嶙峋的骨节。但在她掌心覆盖上去的瞬间，那冰凉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蜷缩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却最终没有抽离。
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暖意，从两人相贴的肌肤间，极其缓慢地渗透出来。
窗外，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悠悠飘落，像一滴迟到了七年的、温暖的树的眼泪。
就在这时，沈砚池紧闭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那双曾盛满星海如今却蒙尘的眼眸，湿漉漉的，带着刚经历巨大情绪波动的疲惫和茫然。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苏雨眠脸上，而是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她放在钢琴谱架上的那本旧乐谱封面——那手写的“常落泪的树”标题下方，有一个她从未留意过的、极其微小潦草的签名缩写。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某种极端恐怖的东西，刚刚因旋律而松动、因泪水而柔软的表情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和痛苦撕裂！他猛地抽回被苏雨眠握住的手，力气之大，几乎将她带倒。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抽气声，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绝望。
“不…是他…代价…不能…” 破碎的词句从他剧烈颤抖的唇齿间迸出，带着濒死的窒息感。
苏雨眠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呆了。“砚池！你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她顺着他的目光惊恐地回头，只看到那本摊开的旧乐谱，和那个小小的、潦草的签名——一个花体的“S”字母。
是谁？这个“S”代表谁？是什么让他瞬间从刚刚燃起一丝生机的状态，坠入比之前更深的恐惧深渊？那个神秘的“代价”……难道与这个签名有关？巨大的疑云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苏雨眠。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