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很轻,但不是那个偶尔来除草的老农,是一个更轻盈、带着某种迟疑和探索意味的脚步声。
我“看”过去。
是一个女孩,人类女孩的样子,穿着简单的棉布裙,眼睛很大,里面盛着一种……柔软的哀伤?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花锄和一个木盒,在荒院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四下打量,像是在寻找什么。
她的目光扫过我这片茂盛的“草丛”。
然后,停住了。
她蹲下身,仔细地看着我。她的瞳孔里,映出我深绿近墨、叶片肥厚、形态似乎与周围杂草截然不同的样子。
她伸出手指,非常轻地碰了碰我的叶片。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一点潮湿的泥土味。
“这株草……”她低声自语,声音很好听,像风吹过屋檐下的风铃,“长得好奇特。灵气……好像很足?”
我的心(如果那算心的话)猛地一沉。她能感觉到?!
还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虽然我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反应——她已经小心地将花锄探入我根部的土壤。
“挖回去养起来吧,”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决定后的轻快,“放在窗台上,应该很好看。”
不!不要!
我内心在咆哮。我千年道行!我好不容易苟到现在!离开这片我扎根了不知多少年的土地,我会怎么样?!窗台?那是什么鬼地方!
挣扎是徒劳的。花锄切断了我与大地最后连接的那些细小根须。一阵剧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疼痛传来。
她把我挖了出来,抖落根上的泥土,然后小心地放进了那个铺着柔软湿苔藓的木盒里。
世界瞬间变得狭窄、黑暗、颠簸。
我被带走了。
离开了我挣扎求生、苦修千年的角落。
第二次生命,以另一种我完全无法抗拒的方式,被拦腰斩断。
她叫微微。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她把我带回家,种在一个白色的、带着排水孔的小巧陶盆里。陶盆被放在她卧室的窗台上。
这里的环境,和荒院截然不同。
没有狂风暴雨,没有烈日曝晒,没有鸡啄虫咬。土壤是精心调配的营养土,松软肥沃。水分是定时定量、喷洒晾晒过的清水。甚至,她偶尔还会哼着歌,给我滴上一两滴稀释过的营养液。
她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会跟我说话,说她的工作,她的烦恼,她看过的书和电影。阳光好的下午,她会把我移到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晚上,她会把我搬回窗台,让我看窗外的月亮和路灯。
她手指抚摸我叶片的触感,总是很轻柔。
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有点灵性的盆栽,这大概是草生赢家的日子。
但我不是。
我被困在小小的花盆里。根须被限制在方寸之地,再也无法向深处探索,汲取大地深处更精纯的能量。城市的空气浑浊,阳光透过玻璃窗,失去了大半的效力。月光更是微弱可怜。
我体内那股修炼千年的灵气,失去了源头的活水,变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它不仅停止了增长,甚至在缓慢地、一丝丝地流失。用来维持这具草形身体的生机。
我能在她絮絮的低语里拼凑出她的故事。刚结束一段糟糕的恋情,前男友偏执而暴力,分手后仍不断纠缠、威胁。她换了好几次工作和住址,才勉强摆脱。她眼底时常有惊惶掠过,像受惊的小鹿。她养我,大概也是因为寂寞,需要一点无声的、不会伤害她的陪伴。
我知道我应该感激她的悉心照料,让我免于风雨野火。但这种温柔的囚禁,正在缓慢地杀死我作为“草”的根本。我的力量在流逝,意识似乎也变得有些昏沉。
这种精致笼子里的消亡,比死在风雨野火镰刀下,更加令人窒息和绝望。
我宁愿回到那个荒院角落!
冲突在这种温柔的绝望里累积。我渴望自由,渴望土地,渴望阳光雨露,哪怕伴随着风险。而她,需要安全感,需要掌控感,需要我这株“奇特”的草带来的慰藉。
她对我越好,我内心的挣扎就越剧烈。
直到那天晚上。
剧烈的砸门声像惊雷一样炸响,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微微!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一个醉醺醺的、暴戾的男声在门外咆哮。
我“看到”微微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脸上瞬间血色尽失,瞳孔因恐惧而急剧收缩。她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身体开始发抖。
“不开门是吧?!老子砸了它!”
砰!砰!砰!
门板发出不堪重击的呻吟,锁扣剧烈晃动。
微微尖叫一声,冲过去想用身体顶住门,但那无疑是螳臂当车。
“哐当”一声巨响!门被猛地踹开了。
一个高大的、满身酒气的男人踉跄着冲进来,面目狰狞,眼睛赤红。是微微那个前男友!
“跑?!你他妈再跑啊!”他一把揪住微微的头发,粗暴地将她掼倒在地。
微微痛呼出声,挣扎着想要爬开。
“贱人!骗老子!耍老子!”男人咆哮着,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她身上、头上。沉闷的击打声,微微压抑的痛呼和哭泣,充斥着整个房间。
我就在窗台上,“看”着这一切。怒火和一种无力感在我意识里燃烧。我想做点什么!但我只是一棵草!一棵被种在花盆里的草!
男人打累了,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他环顾四周,眼神混乱而疯狂,最后落在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上。
他捡起了刀。
寒光闪过我“眼前”。
“妈的……一起死算了……谁都别想好过……”他喃喃着,朝着地上蜷缩成一团、不住颤抖的微微逼近。
微微望着那逼近的刀尖,眼睛里是彻底的绝望和恐惧,泪水模糊了她的脸。
不——!
不能这样!
那一刻,什么千年道行,什么修炼飞升,什么重获自由,全都不重要了!
我只想救她!救这个给我浇水、对我说话、给我起了名字、把我从荒院带回却也是温柔囚禁了我的女孩!
一种决绝的意念充斥了我的全部意识。我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催动体内那所剩不多的、维系我草形生机的千年灵气!
燃烧它!引爆它!付出一切代价!
我的草形身体猛地爆发出强烈的、柔和的莹绿色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那醉醺醺的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惊得愣住了,动作一滞。
在我的意识彻底燃烧、即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感觉到我的“身体”——那株草——融化了,凝聚成一滴饱满欲滴、蕴含着庞大生命能量的翡翠色灵液,悬浮于空中,然后如同有生命一般,精准地射入微微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中。
失去了草形的依托,我的意识瞬间被抛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
……结束了吗?
……
痛。
剧烈的、全身散架般的痛。
还有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
我艰难地试图睁开眼。眼皮沉重无比。
光线刺入,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
天花板。陌生的,带着细微裂纹的天花板。
我……没死?
我动了动手指——等等,手指?
我有手指了?!
触感回来了。身下是冰凉的地板硌着背部的痛感,喉咙的灼痛,头皮被撕扯的火辣辣疼痛,还有胸口肋骨的闷痛……
视线艰难移动。
旁边地上,倒着一个男人,额头上有一个狰狞的血洞,瞪着眼睛,已经没了气息。是那个前男友。他手边掉着一把沾血的水果刀。
更远处,门框旁,靠着另一个……“我”?
那是我之前的草身所在的方向?现在那里只剩一个打翻的白色陶盆,泥土撒了一地,那株草不见了。
而我的视角……
我猛地低下头。
看到的不是绿色的茎叶,而是沾了血迹和灰尘的棉布裙,纤细的、属于人类女性的手臂,还有散落在地板上的黑色长发。
一声极度惊恐、嘶哑的尖叫冲出口腔。
发出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属于年轻女人的声音。
颤抖的、带着剧痛的手,摸向脸颊,摸到温热的、柔软的皮肤,而不是冰冷粗糙的草叶。
恐慌像冰水浇头,瞬间淹没了我。
我连滚带爬,挣扎着扑到最近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沾满泪痕和少许血迹、写满惊惶的年轻女人的脸。
是微微的脸。
瞳孔里,倒映着我彻底呆滞、无法思考的灵魂。
我……
占据了我主人的身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