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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雨

胡同雨

县一中的篮球场早被夕阳泡软了,橙红色的光裹着扬起的尘土,落在高二(3)班这群汗涔涔的少年身上。最后一个三分球擦着篮筐落网时,喜羊羊还保持着起跳的姿势,T恤后背的汗渍洇成深色的图,连额前碎发都黏在皮肤上。他喘着气走向滚入水坑的篮球,刚要弯腰捡,一瓶冰红茶就递到了眼前——瓶盖早被拧松,瓶身还带着冰箱里的凉气。

“打得不错,喏,战利品。”美羊羊的声音裹着笑,马尾辫上的粉色皮筋晃了晃,她手腕上还戴着串红绳,是去年他俩去庙里求的,当时喜羊羊还笑她迷信,转头却把自己那串缠在了书包带上,磨得褪了色也没摘。

喜羊羊仰头灌了大半瓶,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激得他打了个颤。“那我可得好好谢谢这位细心的大学霸了,”他把空瓶捏得咔咔响,“不像我,五大三粗的没个高中生样”

美羊羊打趣地推了推他,笑道:“你还知道啊!高一的时候打完球忘给你买水,跟渴疯了一样,对着水龙头猛灌,再不给你买饮料,只怕肚子里到处是蛔虫了。”

喜羊羊拿着空瓶子却没扔,搭上美羊羊的肩膀:“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我当时还拉了两天肚子,我妈在电话里骂我是‘饿死鬼托生’呢。”话刚出口他就顿了顿——他妈已经快半年没给他打电话了,上次通话还是说家里玉米遭了虫,语气里的急火像要烧到他耳朵上一样。

美羊羊听着不对,急忙转移了话题:“你才大学霸呢,这次考试可又考了年级第一,数学都快到满分了,怎么学的……”

两人并肩往胡同走,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叠在铺着青石板的路上。胡同口的老槐树叶子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响,美羊羊忽然停住脚,指着树杈上一个旧鸟窝:“还记得小学四年级不?你爬上去掏鸟蛋,结果脚滑摔下来,膝盖破了个大口子,还是我把你扶回我家的。你当时像个小姑娘一样哭唧唧地跟我说,以后要跟我一起考去城里的重点大学,说要一起走出这小县城,去看真正的大海。”

喜羊羊盯着那个鸟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当然记得,那天他坐在美羊羊家的沙发上,她妈给他涂碘伏,美羊羊蹲在旁边,把一颗奶糖塞进他嘴里,说:“等我们走出去了,就再也不用看学校里面那些有钱人的脸色了。”那时候他还不懂“脸色”是什么,只觉得奶糖真甜,美羊羊的眼睛比糖还亮。

那时候是他第一次跟着他爸来到县城做生意,暂住在美羊羊家。美羊羊家从乡下搬来后就住在这条胡同中间,红砖墙刷得干干净净,院门口摆着两盆月季,每到夏天就开得热热闹闹;而他还跟爸妈住在乡下,土坯房漏雨,一到下雨天,他就抱着盆接水,听着雨滴砸在盆里的声音,幻想县城里的美羊羊是不是也在看这雨发呆。后来他爸出了车祸,撞了人,赔了一大笔钱,家里的土坯房卖了也不够,他爸连夜收拾行李去了外地打工,临走前只摸了摸他的头,说:“喜儿,好好读书,将来走出这穷地方。”

他来县城读高中时,是美羊羊妈帮他找的出租屋,就在胡同最里头,是间加盖的偏房,墙皮掉得斑驳,窗户玻璃裂着道缝,用胶带粘了又粘。十几平米的地方塞了张旧床、一张捡来的书桌,书桌上堆着他的课本,桌角放着个搪瓷缸,是他爸留下的,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掉了瓷也没舍得扔。每天早上他都能听见美羊羊家开门的声音,有时候美羊羊会喊他一起上学,递给他一个热乎的馒头,说她妈多蒸了一个。

快到胡同口时,隔壁王嫂突然从自家门里探出头,手里还攥着个没织完的毛衣针,叫住了喜羊羊:“喜羊羊,你过来一下。”

喜羊羊用眼神对美羊羊示了意,随后不明所以地走了过去,美羊羊知道王嫂有事要说,便耐心站在原地等候。

王嫂的声音压低了很多,却足够清晰:“刚才你妈托人捎了话,说你爸在工地上摔了,断了两根肋骨,工头只给了五百块,让你赶紧凑医药费,不然……不然医院就停药了。”

喜羊羊手里的空瓶“咚”地砸在青石板上,滚了两圈停在墙角,瓶身上的“冰红茶”三个字被尘土糊住。他蹲下去捡,手指碰到冰凉的瓶身,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知道了,”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没抬头看王嫂,也没看身后的美羊羊——他不敢看,怕看见她眼里的担心,更怕看见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碎在她面前。

美羊羊见喜羊羊听完了事,想说点什么,“你又干什么事儿了”,或者“你妈托了话过来吗”,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察觉到了喜羊羊的情绪,也知道他的脾气, pride 得很,上学期她想借他五十块交资料费,他硬是跑了三个废品站,把攒了半个月的矿泉水瓶卖了,凑够钱才还她,说“亲兄弟还明算账,更何况我们是朋友”。可她也记得,小时候她丢了十块钱,哭了一下午,喜羊羊把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塞给她,说“我最近没什么要买的,给你吧”,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他准备买球鞋的钱。

喜羊羊没再说话,美羊羊也没再问他什么,他的脚步没停地往胡同深处走,背影在夕阳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刚才打球时的活力像被抽走了似的,连肩膀都垮了下来。美羊羊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发慌,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他发着高烧还去上课,课间趴在桌子上,她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问他怎么不去医院,他淡淡说“没事,扛扛就过去了”,从小到大,当属美羊羊最了解他,知道他是为了省下去医院看病的医药费

喜羊羊回到出租屋,没开灯,窗外的天已经暗下来,乌云堆得密不透风,压得人喘不过气。他坐在床沿,手紧紧攥着,指节泛白——他哪有办法?这个月房租还欠着房东两百块,妈在乡下种的玉米还没熟,爸这一摔,像是把他最后一点指望也摔碎了。他想起小时候,爸还没出车祸时,常带他去江边钓鱼,爸说“喜儿,等你长大了,爸带你去南方,看看大海”,现在大海没看成,爸却躺在了医院里。

他取下床头的风铃,是去年美羊羊送他的,蓝颜色的,挂在窗边会响。上次刮大风,风铃掉在地上,摔断了一根铃铛,他捡起来,用胶水细心地粘了好几遍,现在还能听见细碎的响声。他把风铃贴在耳边,好像就能听见美羊羊的声音,她在说“喜羊羊,我和你一起走出这县城”。

鬼使神差地,他起身走到美羊羊家院门口。手抬了好几次,才轻轻敲了敲门,骨节碰到门板,凉得他心里发颤。

“谁啊?”院里传来美羊羊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可敲了三四下,门没开。喜羊羊鼻子一酸,眼泪没忍住,赶紧用手背抹了抹——他不能哭,美羊羊说过,他笑起来最帅了。他转身要走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你怎么在这儿?”美羊羊探出头,手里还拿着刚洗完的苹果,水珠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滴,“刚才在厨房洗碗,没听见,我还以为是王嫂呢,就没急着开。”她盯着喜羊羊发红的眼眶,心里咯噔一下,却没戳破,只把苹果递给他,却还是没忍住问了,“刚刚王嫂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喜羊羊赶紧把情绪压下去,又摆出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挠了挠头,把苹果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甜得发涩。“没什么,”他含糊不清地说,“就问我妈最近怎么样,我跟她说挺好的。”他不敢看美羊羊的眼睛,怕她看出自己在撒谎——他妈的日子一点都不好,半年前通话时,她还说“喜儿,要是实在不行,就出去拼一拼吧,你读书晚,已经成年了”。

美羊羊没再问,只是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他:“这两天雨水多,晚上冷,来,你穿着,别感冒了,一感冒就总是传染给我,害得我请假不能上课,又被你超过了。”

喜羊羊接过外套,上面还带着美羊羊身上的香味,是她常用的风铃草洗衣液的味道。“知道了,”他把外套往肩上一搭,“那我走了,你赶紧进去吧,天要下雨了。”

转身要走时,美羊羊忽然拉住他的手腕,声音很轻:“喜羊羊,前年我送你的那个风铃,还在吗?就是蓝颜色,挂在窗边会响的那个。”

喜羊羊心里颤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撞了撞。“在,”他声音有点哑,“一直挂着呢,每天晚上都能听见响声,跟你在旁边说话似的。”

回到出租屋,他刚关上门,就又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是美羊羊追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个保温杯,冒着热气。“我妈煮了姜汤,你喝点,驱驱寒。”她走进屋,目光扫过桌上的搪瓷缸,扫过墙上贴着的奖状——那是他去年考县前十得的,美羊羊当时比他还高兴,买了支钢笔送他,嘴上还是在说“继续加油,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小县城”。

“你是不是有事儿?”美羊羊把保温杯递给他,“别瞒着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你刚才跟我说话,眼神都飘了,肯定是有事。”

“真没事,”喜羊羊往后退了退,把她往门外推,“就是有点累,想早点休息。你快回去吧,晚了你妈该担心了。”

“我在你这我妈有什么好担心的…”话没说完又被他推了推,他不敢让美羊羊多待,怕她看见自己床头放着的缴费单——那是他爸的医药费清单,上面的数字像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美羊羊被他推到门口,忽然认真地看着他,眼睛里亮着光,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喜羊羊,不管出什么事,你都别一个人扛着。小时候你说要跟我一起走出县城,现在还是这句话,天塌了我们一起顶着。”

他还是没敢看她的眼睛,只“嗯”了一声,赶紧关上了门。门关上的瞬间,他靠在门板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保温杯上,发出轻轻的响声。他拿起保温杯,喝了口姜汤,辣得他喉咙发疼,心里却更疼——他知道美羊羊是真心想帮他,可他不能拖累她,她应该有更好的未来,而不是跟家里要钱,缠在自己的烂摊子上。

夜里,喜羊羊揣着风铃出了门。外面已经刮起了风,天雷滚滚,闪电把江面照得惨白,像他小时候见过的裹尸布,一块便定了人的生死。他走到江边的大坝上,手里把玩着风铃,金属片碰撞的声音细碎又清脆,像极了小时候他们在乡下追着跑的笑声,也像他们走在胡同里的打闹声——小时候他总说,以后要带美羊羊去看真正的大海,说县城外的天比这里蓝,说他们要一起考上大学,在大城市里安个家。

风突然变大,他手一松,风铃顺着大坝的斜坡滚了下去,“扑通”一声掉进江里,瞬间被浪头卷走。

“风铃!”他喊了一声,发了疯似的往江里跑。雨水“哗啦啦”地砸下来,浇得他睁不开眼,脚下的石子硌得脚底生疼,可他满脑子都是那个风铃——那是美羊羊送他的,是他心里仅存的一点光,是他们“一起走出县城”的约定,抓了好久好久的念想不能就这么都没了!

“喜羊羊!别跑!危险!”

身后传来美羊羊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没回头,继续往江里走,江水已经没过了膝盖,他疯了一般在往水里刨,水冰凉刺骨,像他此刻的心情。他想起小时候在乡下,他跟美羊羊在江边放风筝,风筝线断了,他追着风筝跑,美羊羊在后面喊他“慢点”,那时候的风是暖的,阳光是亮的,不像现在,只有冰冷的雨和绝望的夜。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往回拉。“找不到的东西就别找了!很危险的!”原来美羊羊一直在他身后看着,此刻的她从未如此慌张,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浑身都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衣服紧紧裹着她的身子,看起来那么单薄。大坝上还搁着她的雨伞,早就被风吹得变了形,伞骨断了两根,像她刚才快要扯断的心弦。

喜羊羊像是被这句话戳中了,猛地停住,转身看着她,眼里满是绝望,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找不到了……”他声音嘶哑,“什么都找不到了……我爸的医药费找不到,我们的约定也找不到了……我走不出这县城了,美儿,我走不出去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他叫自己美儿了

雨还在下,两人站在江边,浑身都淋得透湿。美羊羊把他拉上岸,刚想说点什么,就被他一把抱住。他抱得很轻,却很紧,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什么话都没说,只有压抑的哭声混在雨声里,像只折了羽翼的飞鸟。

美羊羊拍着他的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比被雨淋着还难受。她又想起小时候,他摔破膝盖都没哭,现在却在她怀里哭得像个孩子;想起他每次考年级第一时的骄傲,想起他说“要带她看大海”时的眼神,而现在,那些骄傲和眼神都没了,只剩下绝望。

雨慢慢小了,天边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却仿佛快要熄灭的蜡烛。喜羊羊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被风吹着,随时会被吹散掉:“对不起。”

他顿了顿,又说,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走不出这县城了。美羊羊,你不一样,你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去看真正的大海……

“带着我的自由离开这里。”

风还在吹,江水流得很急,把他的话卷走,散在空旷的大坝上。美羊羊没说话,只轻轻拍着他的背,眼泪掉进他的衣领里,冰凉一片。远处的天亮了点,可他们的未来,却还是一片漆黑,像这照不亮的胡同,好似永远走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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