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经录
第一章 神龛灯冷
暮春总裹着层化不开的湿冷。村东头神父弗里德里希的木屋前,两株老椴树刚抽新芽,却被檐角垂落的冰棱映得发灰——那冰棱是昨夜春雪冻的,像极了神龛前永远燃着的白蜡烛,冷得没有活气。
六岁的尼采攥着母亲弗兰齐斯卡的衣角,踮脚往堂屋里望。父亲穿着浆洗得发硬的黑色教袍,跪在圣像前的蒲团上,脊背弯得像张拉满的弓。窗外的风卷着雨丝扑在玻璃上,把圣像里耶稣的脸打湿,倒像是在流泪。
“弗里茨,别出声。”母亲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指尖在他手背上掐了下。她总这样,说话时嘴角会扯出温顺的弧度,连整理围裙的动作都带着被教义规训过的拘谨。尼采知道,母亲眼里的“规矩”比神龛上的十字架还重——父亲是神父,他们家就得是全村最虔诚的人家,连吃饭前的祷告都要比别家多念三句《诗篇》。
可尼采不喜欢这规矩。他更喜欢蹲在木屋后的柴房里,看妹妹伊丽莎白追着蝴蝶跑,听父亲用低沉的嗓音念《圣经》。父亲的声音和村里其他男人不一样,没有烟草和麦酒的粗粝,念到“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时,尾音会轻轻颤,像山涧流过鹅卵石。有次尼采问父亲,上帝真的住在天上吗?父亲没直接答,只是把他抱到膝头,翻开《圣经》指给她看:“你看这文字,每个字都是上帝的呼吸。等你能把《旧约》背下来,就会听见他的声音了。”
那时尼采信了。他抱着比自己还厚的《圣经》,从晨祷读到暮钟,连吃饭时都在默背《创世记》。母亲见了总跟邻居夸:“弗里茨是上帝选的孩子,三岁就能认全拉丁字母,现在连《诗篇》都能倒着背。”邻居们便会围过来摸他的头,说些“将来要当大主教”的话,可尼采只觉得那些话像柴房里的蜘蛛网,粘得人难受。
变故是在那年深秋来的。父亲去邻村主持弥撒,回来时淋了场暴雨,当夜就发了高烧。母亲把家里仅有的薄被都盖在父亲身上,又在神龛前跪了整夜,额头磕得通红。尼采守在床边,看着父亲的脸从潮红变得苍白,听他断断续续念着《圣经》里的句子,最后停在“尘土仍归于地,灵仍归于赐灵的上帝”。
父亲走的那天,洛肯村飘了第一场雪。村里的神父来主持葬礼,念悼词时,尼采突然站起来,一字不差地背出了《传道书》里的“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在场的人都愣住了,母亲抱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他是被父亲的魂灵附了体。可尼采没哭,他只是盯着父亲棺材上的十字架,觉得那木头做的符号突然变得很陌生——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为什么不把父亲留下来?
父亲死后,家里的日子更难了。母亲靠帮人缝补衣服度日,夜里常对着父亲的遗像流泪。尼采不再蹲在柴房里玩,而是把自己关在父亲的书房里。书房里有个旧书架,除了《圣经》和神学著作,还有几本父亲藏在最底层的书——是歌德的诗,还有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尼采看不懂那些深奥的句子,却喜欢手指划过书页的感觉,像是在和父亲对话。
有天傍晚,伊丽莎白抱着一只受伤的麻雀跑进来,说想让尼采帮它包扎。尼采刚拿出布条,就听见母亲在堂屋里喊他。他跑出去,看见母亲手里拿着一本被翻得卷边的《圣经》,脸色发白:“弗里茨,你为什么在《耶利米书》上画这些?”
尼采低头看去,书页上是他用炭笔涂的痕迹——他把“耶和华发怒”的句子圈起来,又在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母亲,”他小声说,“上帝为什么总发怒?如果他爱世人,为什么不让父亲活下来,不让我们有面包吃?”
母亲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圣经》掉在地上。她扑过来抱住尼采,声音里带着恐惧:“不许说这种话!是魔鬼在引诱你!快跪下祷告,求上帝原谅!”
尼采没跪。他看着母亲泪痕未干的脸,突然觉得母亲和那些邻居一样,都被《圣经》里的文字困住了。那天夜里,他第一次没做祷告就睡了。梦里他看见父亲站在书房里,手里拿着一本陌生的书,书页上的字像萤火虫一样飞起来,绕着他转了一圈,然后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第二章 图书馆的秘藏
十四岁那年,尼采被母亲送到了瑙姆堡的寄宿学校。学校是教会办的,规矩比家里还严——每天五点起床做晨祷,晚上十点必须熄灯,连吃饭时都要背诵《使徒信经》。同学们大多是牧师或贵族的孩子,他们喜欢围着尼采,听他背《圣经》里生僻的章节,可没人愿意跟他讨论“上帝为什么允许苦难”这种问题。
尼采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课后总往学校的图书馆跑。图书馆在教学楼的顶楼,是间漏风的阁楼,管理员是个瘸腿的老神父,总坐在窗边读《托马斯·阿奎那全集》。尼采第一次去时,老神父抬头看了他一眼:“弗里德里希家的孩子?你父亲以前常来我这儿借书。”
“您认识我父亲?”尼采眼睛亮了。
“认识,”老神父笑了笑,指了指书架最上层,“他当年总跟我争,说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太傲慢,可转头又把《精神现象学》借走读了三遍。”
尼采顺着老神父指的方向看去,书架上摆满了神学著作,可在最角落的地方,有个被灰尘盖住的木盒。他走过去,轻轻擦掉灰尘,看见木盒上刻着一行拉丁文:“世界是我的意志,世界是我的表象。”
“这是什么?”尼采回头问。
老神父放下书,叹了口气:“是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你父亲当年说这本书‘离经叛道’,可又舍不得扔,就锁在这儿了。”
尼采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打开木盒,里面是本棕色封面的书,书页已经泛黄,扉页上有父亲的签名——是用钢笔写的“弗里德里希”,字迹和他在《圣经》上的批注一模一样。他抱着书,坐在老神父旁边的椅子上,翻开了第一页。
那天下午,尼采没去上晚祷课。他在图书馆里坐了整整三个小时,从“世界是我的表象”读到“意志是世界的本质”,越读越觉得胸口发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冲破皮肤钻出来。叔本华说,世界不是上帝创造的,而是人的意志的产物;痛苦不是上帝的考验,而是意志本身的挣扎。这些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他从小信奉的“上帝创世”的观念——原来他父亲当年的“犹豫”,不是因为“离经叛道”,而是因为他也在怀疑?
从那以后,尼采成了图书馆的常客。他白天背《圣经》,晚上读叔本华,有时候会在书页上写批注,把《圣经》里的句子和叔本华的理论对比。有次他写道:“《创世记》说上帝用六天创造世界,可叔本华说世界是意志的表象——到底谁在说谎?”
老神父看见他的批注,没骂他,只是说:“弗里茨,别用‘说谎’这个词。信仰不是数学题,没有标准答案。你父亲当年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告诉他,重要的不是相信什么,而是为什么相信。”
尼采没说话,可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深。他开始留意学校里的“规矩”——神父们说“人要谦卑”,可却因为学生没背完《圣经》就罚他们跪祠堂;教义说“要爱人如己”,可却对贫民窟里的穷人视而不见。这些“规矩”和叔本华说的“意志的虚伪”越来越像,他甚至觉得,所谓的“上帝”,不过是教会用来束缚人的意志的工具。
有天夜里,尼采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站在教堂的祭坛前,手里拿着《圣经》和《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上帝从十字架上走下来,问他:“你选哪本?”尼采没选,而是把两本书都扔在地上,踩了几脚。上帝发怒了,要惩罚他,可他却突然笑了:“你不是上帝,你只是我脑子里的一个念头。现在,我要把你赶走。”
醒来时,尼采的额头上全是汗。他坐起来,看着窗外的月亮,突然明白了父亲当年的“犹豫”——父亲不是不虔诚,而是他的意志已经开始反抗上帝的束缚。而现在,他要沿着父亲没走完的路走下去。
第三章 破经立道
二十岁那年,尼采离开了瑙姆堡,去莱比锡大学读书。他没选神学,而是选了古典语言学,可课后总往哲学系跑,听教授讲叔本华、黑格尔,也读康德、费希特的著作。他不再背诵《圣经》,却把《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翻得卷了边,书页上的批注从最初的疑问,变成了后来的反驳——他觉得叔本华的“意志”太悲观,人不应该被意志束缚,而应该超越意志,成为“超人”。
母亲知道后,写信劝他:“弗里茨,别再读那些‘魔鬼的书’了。你父亲在天有灵,不会希望你变成这样的。”尼采回信说:“母亲,我没有变成魔鬼。我只是想知道,人为什么要活在上帝的阴影里?难道我们不能自己创造价值吗?”
母亲没再回信。尼采知道,母亲永远不会理解他,就像洛肯村的邻居永远不会理解他为什么不做祷告一样。可他不在乎,他开始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批判教会的虚伪,质疑上帝的存在。有篇文章里,他写道:“教会说上帝是爱,可他们却用上帝的名义发动战争;教会说上帝是正义,可他们却包庇贵族的罪行。这样的上帝,不如让他死去。”
文章发表后,引起了轩然大波。教会说他是“异端”,要把他开除教籍;大学里的教授也劝他“收敛些”,可尼采却更坚定了——他要打破“上帝”这个旧秩序,建立一个以“超人”为核心的新秩序。
二十五岁那年,尼采回到了洛肯村。母亲老了,头发白了大半,看见他时,只是默默地帮他收拾行李。伊丽莎白已经嫁人,住在邻村,见了他就哭:“弗里茨,你为什么要跟上帝作对?村里人都在说你是魔鬼的化身。”
尼采没解释,只是去了父亲的书房。书房里的书架还是老样子,《圣经》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还在那个木盒里。他打开木盒,看见书的扉页上多了一行字——是母亲的笔迹,写着“愿上帝原谅你”。
尼采笑了笑,拿起笔,在那行字下面写道:“上帝已经死了,是我们杀死了他。现在,我们要自己成为上帝。”
那天下午,尼采在村里的广场上召集了村民。他站在当年父亲讲道的石台上,手里拿着《圣经》和《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大声说:“乡亲们,你们总说上帝是万能的,可他能让你们吃饱饭吗?能让你们不被贵族欺负吗?不能!因为上帝只是教会编造的谎言,是用来束缚你们意志的枷锁!”
村民们都愣住了,有人骂他“疯了”,有人往他身上扔石头。母亲跑过来,拉着他的胳膊:“弗里茨,快别说了,求你了!”
尼采甩开母亲的手,继续说:“我不是疯了,我是醒了!我们不需要上帝,我们只需要自己——只要我们敢于超越自己,就能成为‘超人’,就能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秩序!”
就在这时,村里的神父带着几个教徒冲了过来,要把他抓起来。尼采没跑,而是把《圣经》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这本书里的字,都是用来骗人的。从今天起,我要毁掉这个旧秩序,建立新的秩序——一个没有上帝,只有‘超人’的秩序!”
神父气得发抖,指挥教徒们上前抓他。尼采却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像惊雷一样在广场上回荡:“你们抓不住我!因为我的意志,比你们的上帝更强大!”
那天晚上,尼采离开了洛肯村。他没告诉母亲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在书房里留下了一本笔记,上面写着他对“新秩序”的构想——以“权力意志”为核心,以“超人”为目标,让每个人都能超越自己,成为自己的上帝。
后来,尼采去了很多地方,写了很多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善恶的彼岸》《权力意志》……他的思想影响了很多人,有人说他是“哲学界的革命者”,也有人说他是“疯子”。可尼采不在乎,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伟大的事——他打破了“上帝”这个旧秩序,为人类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
多年后,有人问尼采:“你后悔过吗?后悔和上帝为敌,后悔离开母亲和家乡?”
尼采看着远方的太阳,笑了笑:“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父亲在天有灵,会为我骄傲——他当年没敢做的事,我做了;他当年没说出口的话,我说了。上帝已经死了,可我们还活着,我们要带着自己的意志,活下去,创造新的世界。”
风从远方吹来,带着洛肯村老椴树的气息。尼采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抱着他读《圣经》的样子,想起了图书馆里老神父的话,想起了母亲的眼泪。他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可他不会停下——因为他要建立的新秩序,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所有被上帝束缚的人,为了所有敢于超越自己的“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