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霜,铺满福宁县衙的青瓦。
萧景琰换了一身夜行衣,如一片落叶般轻飘飘地落在书房外院的围墙上。
他自幼习武,虽比不上江湖高手,但翻个县衙围墙还是绰绰有余。
“这陈默,果然有问题……”
他白天看得清楚,那黑衣县尉腰间挂的是军制腰牌,而陈默谈及矿务时,言语间竟有市井商贾的算计。
一个七品县令,哪来的底气与民分利?更别说那本神秘的《选集》……
萧景琰眯起眼,轻轻撬开窗棂,翻身潜入。
书房内一片漆黑,唯有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他屏息凝神,指尖划过书架,最终停在最里侧的暗格处。
咔嗒。
暗格应声而开。
三本手抄册子整齐地躺在里面,封面上赫然写着《选集》《民兵训练手册》《赤脚医生》。
“果然在这里!”
萧景琰心跳微微加速,迅速翻开《选集》,只见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眉头一皱。
这字迹苍劲有力,却又却胳膊少腿的,绝非平日所书的工整楷体,倒像是某种……密文?
再往下翻,内容更是惊人。
“群众路线”
“农村包围城市”
“持久战”……
一条条闻所未闻的治国方略跃然纸上,字字如刀,直指王朝积弊。
“这……这是谋逆!”
萧景琰瞳孔骤缩。
若此书流传出去,足以动摇大昭根基。
陈默一个县令,从何处得来这等惊世骇俗的言论?
他正欲细看,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大人,暗卫已到城外,明日便可进城搜查。”
是县尉周闯的声音。
“让他们先别动。”
陈默的声音低沉。
“萧七此人来历不明,若打草惊蛇,恐生变故。”
“可朝廷旨意已下,要严查江南‘违制’州县,咱们福宁首当其冲……”
“我知道。”
陈默顿了顿。
“《选集》必须尽快转移,你亲自送去老地方。”
脚步声渐近。
萧景琰迅速将册子塞回暗格,身形一闪,隐入书架后的阴影中。
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默举着油灯走进来,灯光映照下,他的脸色略显疲惫。
周闯跟在身后,压低声音。
“大人,您真要保那萧七?他若真是朝廷密探……”
“保?”
陈默冷笑一声,“他若是密探,此刻就该在翻我的书房了。”
阴影中的萧景琰心头一跳。
被发现了?
却见陈默走到暗格前,伸手摸了摸册子的边缘,忽的眉头一皱。
“有人动过。”
周闯瞬间拔刀。
“属下这就去搜!”
“不必。”
陈默抬手制止,目光缓缓扫过书房,最终停在书架后的阴影处,淡淡道。
“萧公子,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叙?”
萧景琰心头一震,随即轻笑一声,从容走出。
“陈大人好眼力。”
四目相对,空气骤然凝固。
油灯的火苗微微晃动,映得两人脸色晦暗不明。
周闯刀已出鞘,寒光凛冽。
陈默却摆了摆手:“把刀收了。”
“大人!”
“收了。”
周闯咬牙归刀入鞘,但目光仍死死盯着萧景琰,仿佛随时会扑上来。
陈默看向萧景琰,语气淡淡。
“萧公子深夜造访,是想找什么?”
萧景琰负手而立,笑意不减。
“陈大人藏着这等奇书,却问我想找什么?”
“奇书?”
陈默挑眉。
“不过是些农桑杂谈,萧公子若感兴趣,大可白日来借阅,何必行梁上君子之举?”
“农桑杂谈?”
萧景琰嗤笑。
“群众路线,农村包围城市,这也是农桑之道?”
陈默眸光一沉。
屋内寂静得可怕,唯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声响。
良久,陈默缓缓开口:“萧公子,你究竟是谁?”
萧景琰笑意渐敛,目光如刃。
“陈默,你又究竟是谁?”
油灯的火苗在两人之间微微摇曳,将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
萧景琰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却如刀锋般锐利。
陈默沉默片刻,忽然抬手,示意周闯退下。
“大人!”
周闯急道。
“出去。”
陈默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把门带上。”
周闯咬牙,狠狠瞪了萧景琰一眼,终究还是退了出去。
房门关闭的瞬间,陈默忽然笑了。
“萧公子,或者说,殿下?”
萧景琰眉梢微挑。
“哦?你猜到了?”
“金陵口音,谈吐不凡,对政务敏锐却故作市侩,再加上腰间那块被刻意遮掩的龙纹玉佩……”
陈默摇头。
“殿下虽刻意掩饰,但破绽还是太多了。”
萧景琰哈哈大笑,索性不再伪装,一撩衣摆坐在太师椅上,姿态慵懒却贵气逼人。
“陈默啊陈默,你比我想的还要有趣。”
陈默不动声色。
“殿下深夜造访,想必不是为了夸下官有趣吧?”
“当然不是。”
萧景琰笑意收敛,目光陡然锐利。
“我是来问你,这三本书,从何而来?”
他指向暗格中的《选集》《民兵训练手册》和《赤脚医生》,一字一顿。
“这些言论,足以诛九族。”
屋内气氛骤然紧绷。
陈默沉默片刻,忽然走到书架旁,取出一本《大昭律例》,翻到某一页,推到萧景琰面前。
“殿下请看。”
萧景琰垂眸,只见那一页记载着大昭开国时的《垦荒令》。
“凡州县荒地,许民开垦,永不起科”。
“这与你的书有何关系?”
陈默又翻开《选集》,指向其中一行字:“实事求是”。
“殿下,下官所为,不过是遵循祖制,因地制宜。”
他语气平静,
“福宁地瘠民贫,若按常理征税,百姓早已饿死。
下官不过是变通了些法子,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仅此而已。”
萧景琰冷笑。
“变通?群众路线,农村包围城市,这也是变通?”
陈默直视他的眼睛。
“殿下可曾去过真正的乡野?”
萧景琰一怔。
“您见过饿殍遍野吗?
见过易子而食吗?
见过百姓因交不起税而自缢于田间吗?”
陈默的声音字字如锤。
“福宁几年前便是如此。
下官赴任时,路上白骨未寒。”
萧景琰沉默。
他自幼长于深宫,虽知民间疾苦,却从未亲眼见过地狱。
陈默继续道:“《选集》中的法子,不过是让百姓自己救自己。
民兵自卫,医者自医,农户互助,若这叫谋逆,那什么才是忠君爱国?”
萧景琰眸光闪动。
“这书是谁写的?”
陈默顿了顿。
“一位隐士。”
“隐士?”
萧景琰嗤笑。
“能写出这等惊世之言的人,会是个无名隐士?”
陈默不答。
萧景琰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院中的菜畦。
“明日,朝廷暗卫会搜查福宁县。”
陈默瞳孔微缩。
“他们会找到这三本书。”萧景琰回头,目光如炬,“然后,福宁县上下,鸡犬不留。”
屋内死寂。
良久,陈默缓缓开口:“殿下想要什么?”
萧景琰笑了。
他走回桌前,手指轻轻敲击《选集》封面。
“我要知道,这些方略,能否真的让大昭强盛。”
陈默凝视他,忽然也笑了。
“殿下不妨亲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