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三年的初春,江南道迎来了十年不遇的倒春寒。
陈默裹紧狐裘,站在金陵城外的官道上。
他的十指还缠着麻布,左眼结了一层薄翳,那是天牢烙铁留下的印记。
身后跟着三十六名东宫侍卫,腰牌上的“琰”字在雪光中格外刺目。
“陈大人,前面就是句容县了。”
侍卫统领低声道。
“郑尚书的老家。”
陈默呵出一口白气。
句容郑氏,百年望族。
族田万亩,却从未纳过一粒粮税。
三日前,他刚把郑怀仁的侄子,句容县令郑瑜,以“贪墨赈灾粮”的罪名革职查办。
“大人,咱们真要清丈郑氏的田?”
侍卫有些犹豫。
“听说他们庄上养了三百私兵……”
陈默没回答,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
《新政十条·御批》
扉页上是朱砂御笔。
“江南田亩,无论官绅,一体丈量,违者以谋逆论。”
侍卫们倒吸一口凉气。
“走吧。”
陈默收起册子。
“去看看郑家的万亩良田。”
……
郑氏祠堂,灯火通明。
“反了!反了!”
郑氏族长郑铎摔碎茶盏。
“一个戴罪县令,也敢动我郑氏祖产?”
管家颤声。
“陈默带着东宫侍卫,还有……圣旨。”
“圣旨?”
郑铎冷笑。
“皇上被小人蒙蔽罢了,去,让庄丁准备好,他们若敢动丈量绳……”
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
次日清晨,雪停了。
陈默的丈量队刚进郑家庄,就被三百庄丁团团围住。
“此乃郑氏祖产!”
郑铎拄着鸠杖现身。
“陈大人非要撕破脸?”
陈默平静地展开丈量绳。
“郑老,您是要抗旨?”
“呸!”
郑铎怒极反笑。
“你这阉党爪牙,也配提旨意?”
他猛地挥手,庄丁们亮出刀枪!
东宫侍卫立刻结阵,却听陈默高声。
“郑氏私兵听令!”
他一嗓子竟让庄丁们愣住。
“尔等本是佃户,因欠租被迫为奴。”
陈默举起一本账册。
“按新政,凡检举主家隐田者,免三年赋税,十年徭役!”
庄丁们骚动起来。
郑铎暴跳如雷。
“谁敢叛主,全家沉塘!”
僵持之际,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
一队黑衣骑兵如利剑劈开雪原,为首之人金冠玄甲,正是萧景琰。
“殿下?!”
郑铎面如土色。
萧景琰勒马而立,冷眼扫过全场。
“郑铎,你养私兵、抗圣旨,是要造反吗?”
郑铎扑通跪地。
“老臣冤枉啊!是陈默他……”
“闭嘴。”
太子扔下一卷竹简。
“自己看。”
竹简摊开,竟是郑氏历年隐田的明细,连哪块地种了什么作物都记录在册。
郑铎瘫软在地。
“这……这不可能……”
萧景琰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家庄丁里,早有本宫的人。”
……
三日后,句容县衙。
陈默正在誊写田册,忽听门外喧哗。
“大人!不好了!”
周闯浑身是血冲进来。
“郑党余孽夜袭驿馆,太子……太子遇刺!”
毛笔啪地折断。
陈默霍然起身。
“殿下如何?”
“肩中一剑,暂无性命之忧。”
周闯咬牙。
“但刺客招供,是受郑怀仁指使!”
陈默瞳孔骤缩。
刺杀储君,这是要鱼死网破。
“备马。”
他抓起官印。
“去金陵。”
周闯拦住他。
“大人,太子让我带话……。”
陈默一怔,随即恍然。
他飞快翻开书,第三页上只有一行字。
“枪杆子里出政权。”
窗外,雪又下了起来。
金陵城的春雪还未化尽,午门外已跪了一片绯袍官员。
萧景琰肩缠白布,端坐在监国位上,冷眼看着丹墀下的郑怀仁。
“郑尚书,刺客指认你为主谋,有何话说?”
郑怀仁重重叩首。
“老臣冤枉!这必是陈默栽赃!”
“栽赃?”
萧景琰轻笑,忽然扬手。
哗啦。
一叠供词砸在郑怀仁脸上。
“你侄子郑瑜为保命,可是什么都招了。”
太子指尖轻叩扶手。
“三年来,郑氏隐田两万七千亩,偷逃税粮十二万石……
哦,还有去年赈灾银,你吃了多少?”
朝堂鸦雀无声。
郑怀仁面如死灰,突然狞笑。
“殿下真要赶尽杀绝?
别忘了,江南世族同气连枝。”
“那就一并收拾。”
萧景琰打断他。
“来人!”
殿外涌入一队玄甲卫,却不是禁军装扮。
他们穿着福宁民兵的褐衣,腰配短刀,眼神锐利如狼。
百官哗然。
“这……这是私兵入宫!”
朝臣尖叫。
“大逆不道!”
萧景琰起身,玄甲卫齐刷刷单膝跪地。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
太子扯开肩伤白布,露出狰狞剑痕。
“若非这些私兵连夜护送太医,本宫早被你们毒死在病榻上了!”
他猛地抽出天子剑,寒光映雪。
“即日起,江南三省清丈田亩,敢阻新政者……”
剑尖指向郑怀仁。
“以此为戒!”
盘龙柱溅上血光。
……
乾清宫。
萧睿倚在榻上,听太监战战兢兢汇报朝堂血案。
“太子真把郑怀仁斩了?”
皇帝咳嗽两声,眼底却带着笑。
“千真万确,还……还调了福宁民兵入宫……”
“好啊。”
萧睿忽然拍案。
“朕的儿子,总算有几分帝王样了!”
太监愕然。
皇帝望向窗外渐化的积雪,喃喃自语。
“雪要停了……”
……
城南驿馆。
陈默匆匆推开门,只见萧景琰正在煮茶,案头摆着《选集》。
“殿下不该冒险。”
陈默沉声道。
“郑党虽除,但世族根基未断……”
“所以才要这个。”
萧景琰推过一纸诏书。
陈默低头,瞳孔骤缩。
《设立新军疏》
“福宁民兵改编为靖安军,你任指挥使。”
太子眼中跳动着火焰。
“本宫要一支真正属于百姓的军队。”
陈默心跳如雷。
这已不是新政,而是变天。
“陛下会应允?”
萧景琰笑了。
“父皇早想铲除世族,只是缺把快刀。”
他点点《选集》。
“多亏你这句话。”
陈默顺着他的指尖看去:
“枪杆子里出政权。”
窗外,最后一粒雪沫消融在春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