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细雨绵绵。
赵贞吉站在内阁值房窗前,望着檐角滴落的雨水,白眉紧锁。
“赵公。”
徐谦捧着一盏热茶走近。
“新政衙门的章程,您看……”
“看什么看!”
赵贞吉猛地转身,袖袍带起一阵风。
“老夫为官四十载,还没见过这等荒唐事!农会掌粮,民兵持械,女子入仕,这天下是要乱套!”
徐谦微微一笑,将茶盏递过去。
“可陛下已经准了。”
赵贞吉一噎,接过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溅出的茶水打湿了袖口。
他瞪了徐谦一眼,却没再骂。
三日后,户部议政。
陈默刚踏入大堂,就听见赵贞吉的怒喝:
“户部税银短了三成,你们还有脸提新政?!”
堂下官员噤若寒蝉。
萧景琰倚在太师椅上,懒洋洋道:“赵阁老,税银短缺是因为淮南水患,和新政有什么关系?”
“殿下!”
赵贞吉胡子一翘。
“新政衙门抽调各州府精干吏员,导致税赋稽核延误,这不是关系是什么?!”
陈默眉头微皱,这老头虽然脾气火爆,但说的倒是实情。
“赵阁老。”
他上前一步。
“下官已拟定补救之策。”
“哦?”
赵贞吉冷笑。
“陈大人又有何高见?”
陈默不慌不忙,取出一本册子。
“各州农会上月已自查田亩,这是新编的税册,请阁老过目。”
赵贞吉狐疑地接过,翻了几页,忽然愣住。
册上记录详实,哪家哪户多少田,应缴多少税,清清楚楚。
更惊人的是,末尾还附有农户画押,这是以往官府税册从未有过的。
“这……”
赵贞吉抬头。
“农户肯认?”
“农会自核,农户自然认。”
陈默平静道。
“若官府强征,他们反倒要藏。”
赵贞吉沉默片刻,突然将册子合上。
“就算如此,新政衙门也不该越俎代庖!户部自有户部的章程!”
萧景琰挑眉。
“那户部的章程,能收上来税吗?”
赵贞吉:“……”
退值后,赵贞吉独自走在宫道上。
细雨打湿了他的绯袍,他却浑然不觉。
“赵公。”
严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还在想税册的事?”
赵贞吉哼了一声。
“严首辅也觉得老夫迂腐?”
严鸿撑伞走近,替他遮住雨水。
“赵公若真迂腐,方才就不会接那本册子。”
赵贞吉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
“老夫只是不明白……陛下为何纵容他们胡来?”
严鸿望向雨幕中的宫墙。
“或许,陛下看到的,比我们远得多。”
翌日,内阁票拟。
赵贞吉提笔蘸墨,在奏折上重重写下。
“新政衙门税册可行,然须由户部复核,以防舞弊。”
写罢,他搁下笔,看向对面的徐谦。
“徐三,你笑什么?”
徐谦摇头。
“下官只是觉得,赵公风骨,令人敬佩。”
赵贞吉冷哼一声,却也没再反驳。
东宫偏殿,萧景琰笑得直拍桌案。
“老默!赵老头居然认了!我还以为他要撞柱死谏呢!”
陈默微微一笑。
“赵阁老脾气大,但心里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太子挑眉。
“哦?那他怎么不反对谢蘅修《女则》了?”
“因为陛下准了。”
陈默轻声道。
“赵阁老忠于的,从来不是礼法,而是陛下。”
窗外,雨停了。
福宁讲习所后院搭起了新棚。
三十多名寒门学子排成队列,最前头站着的疤脸铁匠举着块木板,上书:
“大昭民报招募处:一不论出身,二需识千字,三敢说真话!”
“俺、俺会写名字!”
一个赤脚少年举手。
“还能背《百家姓》!”
“不够。”
周闯抱着账簿摇头。
“得会写农事,比如怎么治蝗虫?”
少年急得结巴。
“蝗,蝗来挖沟埋卵……”
“收!”
铁匠拍板。
“明日来领笔墨!”
三日后,金陵东市书坊。
陈默指着满地字模。
“殿下,这就是报纸的根基。”
萧景琰拎起一块沾墨的梨木。
“印书坊不都用雕版?你这活字铁模有何稀奇?”
“寻常雕版刻一页需三日。”
陈默拈起一枚反刻的铅。
“活字排版,一日可印千份。”
太子倏地瞪大眼。
“那全京城的闲汉,都能看上新消息?!”
“不止京城。”
谢蘅执笔蘸墨,在宣纸上落下报头。
“陈大人说,要发往各州农会。”
十日后,荒废的刊书局。
十六名记者伏案疾书。
寒门书生抄录朝廷诏令,却在户部减税文告旁批注:“淮南米价未落,疑有奸商操控”。
农会笔杆子撰写《治蝗十法》,配图却是民兵巡逻队抵御粮商的插图。
谢蘅独坐一隅,笔下锋锐如刀。
“问蚕妇:春蚕三成病,桑田七成荒,官仓粮税为何反增?”
萧景琰探头一看,乐了。
“谢姑娘这标题,是要逼死户部啊?”
“不止。”
谢蘅搁笔微笑。
“蚕农的姓名、住址、病蚕数目都附在后页,这叫用事实说话。”
太子倒吸凉气。
“老默教的?”
谢蘅轻点太阳穴。
“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
七月初一,《大昭民报》首印三千份。
晨雾未散,报童的吆喝已响彻金陵:
“看报看报!朝廷新政减税赋,米价何时降?”
“农会治蝗新法!一炷香灭虫五斤!”
茶楼里,商人攥着报纸发抖:“这帮记者把米行仓库存粮都扒出来了!”
书院内,学子争相传阅:“谢姑娘这篇《蚕妇泣》,字字带血啊!”
内阁值房,赵贞吉拍案而起。
“诽谤朝政!蛊惑民心!这报馆该封!”
严鸿冷眼扫过报纸末页,那里明晃晃印着:
“本报销往农会三百处,承印:东宫刊书局。”
“赵公要封太子的产业?”
首辅慢悠悠问。
赵贞吉噎住,突然掀袍坐下研墨。
“老夫要上奏!报纸内容当由礼部核验!”
一直沉默的徐谦忽然开口。
“赵公,第五版有您的事。”
赵贞吉疑惑翻页,赫然见一小块文章。
“赵阁老怒斥米商抬价,着户部严查粮仓”
落款:本报记者暗访实录。
老臣捏着报纸,耳根悄悄红了。
当夜,东宫灯火通明。
谢蘅推门而入时,陈默正对记者训话。
“王记者!你写赵阁老当街呵斥米商,为何不写他第二日派人暗查粮仓?”
书生擦汗。
“下,下官觉得冲突才好看……”
“真话不等于片面!”
陈默敲着桌面。
“要写官吏的恶,也要写他们的难,这叫辩证!”
萧景琰跷腿嗑瓜子。
“老默,外头书坊都传疯了,说你这份报是神鬼辟易鞭!”
陈默无奈。
“殿下,咱们的油墨快用完了……”
“买!”
太子拍出金印,“本宫再拨五百两!下一期重点写……”
他抓过谢蘅的稿子。
“靖安军为老农抢收稻谷!让全天下看看什么叫人民军队!”
窗外梆子敲过三更,新一期报纸在油墨香中诞生。
头版标题力透纸背。
“陛下谕:开民智,通民情。”
二版小字却藏着惊雷。
“农会民兵条例详解(附训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