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东报坊内灯火通明,十六名记者伏案校稿,油墨气味混着汗味在屋内蒸腾。
“陈大人!”
王记者举着校样急步走来。
“字检司刚才派人传话,明日报纸须送审才能印!”
陈默眉头一皱。
字检司是礼部新设的衙门,专查民间刊印,这分明是冲着《民报》来的。
“送审?”
萧景琰从墨缸边抬起头,脸上还沾着铅灰。
“本宫的报纸也要审?”
谢蘅放下朱笔。
“殿下,字检司的批文盖着内阁印。”
太子抓过批文一看,乐了。
“赵老头这回学精了,不硬拦,改玩阴的!”
陈默摩挲着活字盘沉思片刻,忽然道:“周闯,去库房取两套版。”
次日卯时,字检司衙门。
司正曹禺打着哈欠展开送审样报,头版赫然是:
《陛下圣谕:劝课农桑乃国本》
二版更是乏味:《淮南治蝗实录》《江北稻种改良法》……
“就这?”
曹禺嗤笑。
“都说《民报》是妖言,不过尔尔。”大笔一挥:“准印。”
他不知此刻东市报坊里,另一套活字版正飞速排版。真正的头版标题是:
《漕运衙门贪墨案:三十万石粮去哪了?》
辰时正,满城哗然。
茶楼里,漕工抢着传阅报纸。
“快看!这上头连藏粮的仓库位置都标出来了!”
国子监,学子们围着谢蘅的署名文章激辩。
“官仓鼠硕,只因猫蹲金殿,谢姑娘这话诛心啊!”
最绝的是末版小字:
“字检司曹大人亲审原稿,盛赞本报忠君体国。”
内阁值房,赵贞吉气得胡子直翘。
“无耻!卑鄙!这是欺君!”
严鸿淡定批阅奏章。
“曹禺自己盖的印,怪谁?”
徐谦憋着笑递上茶。
“赵公,这期报纸销量翻了三倍。”
“你还笑!”
赵贞吉拍案。
“明日早朝,老夫定要参那陈默……”
话音未落,小吏慌张闯入。
“阁老!漕运衙门的人砸了报坊!”
三位阁老齐刷刷起身。
报坊现场,一片狼藉。
活字盘散落满地,印好的报纸在火盆里化为灰烬。
漕运衙役持棍叫嚣。
“再敢诽谤朝廷命官,烧了你们铺子!”
“哦?”
萧景琰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本宫倒要看看,谁烧谁?”
太子玄甲金冠,身后靖安军刀出鞘。
漕运衙役瞬间跪了一地。
陈默蹲身捡起一枚铅字,突然厉喝。
“周闯!带人封了漕运衙门账房,报纸上写的仓库,现在就去查!”
一个时辰后,漕运衙门。
仓门洞开,霉变的陈粮堆成山。
萧景琰踢翻一个账箱,地契银票雪片般飞出。
“好啊!三十万石粮变成三十万两银票!”
漕运使面如土色。
“殿下!这是栽赃!那报纸……”
“报纸怎么了?”
太子抖开最新版面。
“这上面哪句不是实话?”
陈默忽然按住他肩膀,低声道:“殿下,赵阁老来了。”
赵贞吉白发苍苍站在仓门口,老眼扫过粮堆,突然夺过随从的账册。
“建兴八年,短粮三千石;永和十年,短粮八万石……”
他手指发抖。
“好啊!你们连赈灾粮都敢贪!”
漕运使瘫软在地。
“阁老明鉴!这都是……”
“闭嘴!”
赵贞吉转身对陈默长揖。
“陈大人,老夫……错怪你了。”
当夜,报坊连夜赶印号外。
通栏标题力透纸背。
《赵阁老怒查漕运,三十万石贪粮现形》
配图却是白发老臣持册而立的剪影,题注:
“正气长存”
萧景琰嚼着芝麻糖嘀咕:“老默,你这招化敌为友也太损了。”
陈默笑而不语,将新刻的活字放进铅盘。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未干的头条上。
“字检司即日裁撤,陛下谕:报禁一开,民心自通。”
金陵城飘了第一场雪。
城南活字作坊里,陈默正与工匠调试新制的黏土字模。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大人!城西‘文渊阁’书坊起火了!”
陈默手中的字模“啪”地摔碎在地。
烈焰吞没了半条街。
周闯带民兵架起水龙,却见火场中冲出几个黑影,怀里抱着雕版,腰间却别着油罐。
“拦住他们!”
萧景琰厉喝。
“那是雕版行的人!”
陈默攥着烧焦的《民报》残页,铅灰混着雪沫沾了满脸。
火光照亮他眼底的寒意。
“查清楚,谁指使的。”
三更天,刑部大牢。
被擒的纵火者蜷在墙角,突然抬头狞笑。
“陈大人,烧了几块铅罢了,您真敢动我们雕版行?”
“几块铅?”
陈默翻开账簿。
“永和八年,你们垄断《四书》刻印,一页雕版卖三两银。
永和十三年,活字兴起,你们砸了七家小书坊……”
他合上册子,声音轻得像雪落。
“这次烧的是军报。”
犯人瞳孔骤缩。
窗外闪过玄甲身影,靖安军已包围雕版行总会。
次日午时,文渊阁废墟前。
数百寒门学子沉默伫立,有人捧着烧残的《民报》,有人攥着自抄的片段。
陈默登上焦木台,举起新制的黏土字模。
“铅火烧不尽,活字又新生。”
他当众排版,滚筒碾过,雪白的宣纸上浮现墨迹。
《告天下书:活字之术,当为天下公器》
人群爆发出欢呼。
几个匠户子弟挤到台前,颤抖着摸向字模。
“大人,这手艺……能学吗?”
“不仅能学。”
陈默指向废墟后的新棚。
“今日起,福宁讲习所开活字传习班,分文不取!”
内阁值房,赵贞吉盯着新送来的《民报》号外。
头条是纵火案始末,末版却多了条不起眼的告示。
“招募印工:月钱二两,包教包会。”
他忽然抬头。
“严公,雕版行背后是……”
“琅琊王氏。”
严鸿朱笔未停。
“他们家祖坟里,埋着前朝禁书的雕版。”
徐谦轻笑:“现在坟头该冒烟了。”
腊月祭灶夜,太子拎着酒翻进陈默书房。
“老默!你猜怎么着?”
萧景琰拍出一卷地契。
“琅琊王氏认怂了,献出祖传雕版说要顺应大势!”
陈默擦拭着黏土字模。
“他们怕的不是活字,是《民报》。”
“管他怕什么!”
太子仰头灌了口酒。
“对了,谢蘅让我问你,下期头版写什么?”
窗外雪落无声,陈默望向皇城方向。
“写陛下刚批的《废奴令》。”
铅字在灯下泛着冷光,新一期的标题已然排好。
《大昭再无贱籍》
金陵贡院外贴出皇榜。
“今岁恩科,增‘工科’试,考算学、匠艺、农政。”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荒唐!”
一个锦袍士子撕扯衣襟。
“让匠户与我等同科?不如杀了我!”
他身后,几个粗布短打的少年攥着《算经》挤到榜前,手指颤抖地摸过“工科”二字。
东宫偏殿,萧景琰翘脚嗑瓜子。
“老默,你猜今天有多少人撞了贡院柱子?”
陈默正校对《工科纲要》。
“礼部报上来七个,都是江南世家的。”
“才七个?”
太子失望地吐掉瓜子皮。
“赵老头没去撞?”
“赵阁老在写《工科举疏》。”
谢蘅抱着一摞试卷进来。
“论证百工之技,实为治国之本。”
萧景琰呛住了。
“那老顽固转性了?”
“不是转性。”
陈默轻笑。
“他孙子痴迷水利,去年用水转翻车救了鄱阳三千亩良田。”
太子突然凑近。
“老默,说实话,这工科是不是《选集》里的主意?”
陈默但笑不语,袖中的《选集》笔记露出一角。
“知识分子劳动化,劳动人民知识化。”
贡院考棚,首场工科试开考。
寒门考生盯着卷子发愣。
第一题竟是“如何改良水车转速”?
一个匠户少年突然站起,抓起考篮里的炭笔,在答卷上画起草图。
监考官刚要呵斥,却见主考的徐谦快步走来,竟亲自递上规尺。
“慢慢画,不着急。”
对面经科考场,士子们抻长脖子张望,有人嗤笑。
“这也算科举?”
“怎么不算?”
谢蘅抱臂立在廊下。
“《周礼》六艺有数,工科考的是祖宗之法!”
放榜日,暴雨如注。
匠户少年王铁牛蹲在榜下,任雨水浇透衣衫。
突然有人惊呼:“工科头名王铁牛!”
他茫然抬头,见差役捧着红绸官服走来。
“王大人,请更衣赴琼林宴。”
不远处,落第的锦袍士子怒指皇榜。
“这等贱籍也能做官?国将不国!”
“闭嘴吧!”
卖炊饼的老汉啐道。
“人家造的曲辕犁,一季多收三成粮,你除了之乎者也还会啥?”
人群哄笑中,王铁牛忽然冲向贡院照壁,用炭笔写下斗大字迹:
“工匠可登科”
雨水冲刷着墨迹,却越冲越亮。
琼林宴上,萧景琰拎着酒壶凑到工科席。
“王状元,你这手炭笔画图的本事,教教本宫?”
王铁牛结结巴巴:“殿、殿下,这不合规矩……”
“规矩?”
太子大笑,突然抢过他的炭笔,在宫墙上画了只歪歪扭扭的猪头。
“现在你画个更好的,就是新规矩!”
众进士哄笑中,陈默与谢蘅悄然离席。
“真要派王铁牛去边关?”
谢蘅压低声音。
“他才十六岁。”
陈默望向北方。
“边军需要能修弩车的匠官,更要紧的是,他会带活字去。”
谢蘅恍然:“印《边军操典》?”
宫墙外传来更鼓,陈默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