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近乎“夺门而出”的壮烈拿书之后,黎云敏锐地察觉到了书房里气氛的变化。
准确地说,是高育良态度上的变化。那本黑色笔记本,她不再写了,即使去吴老师家,也尽量避开他在家的时间。
正巧暑假结束,黎云步入大二。讨论问题去办公室就好,这样既避免了和高育良见面时的尴尬,又不耽误学业上的进展。
可偶尔还是因为一些因素要去,会在客厅撞见,高育良的反应却让她如坠冰窟。
他会点头,一个标准的、对任何普通访客都适用的点头,配上“黎同学来了”这样全然陌生的称呼。
那目光疏离得像隔着千里寒川,扫过她时不再有丝毫停顿,更无半分探究,只剩下纯粹的、不带情绪的礼节性掠过。
什么啊,怎么说变脸就变脸(ToT)
黎云强撑起来的灿烂笑容和夸张问候,每次撞上这冰冷的回礼,都像撞在无形的墙上,无声地碎裂一地。
起初,她心头剧痛,像被细细的针密密地扎了一遍。
回到宿舍,那股强撑的劲儿泄了,缩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无声地掉泪。
是为那点少女萌动的情愫被当事人洞悉并嫌恶而羞耻?还是为那样欣赏过她、指点过她的人突然变得如此遥远冰冷而委屈?
她分不清,只觉得心口又酸又胀,空落落的难受。
几个星期后,黎云对着镜子擦干眼睛,忽然对着镜子里眼睛还红肿的自己吼了一句,“高育良算老几!不喜欢我拉倒!那是他的损失,我又不是没人喜欢!”
她用力拍了拍脸,拍得啪啪响,像是要把眼泪和不争气的难过都拍走。
“我!聪明!漂亮!前途无量!谁稀罕他一个老男人!”
语气带着浓浓的赌气和委屈,却也是在给自己下达命令!放下!必须放下!!
决心虽下,执行起来却艰难。每次去吴老师家,那份刻意维持的轻松背后,总带着小心翼翼的观察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希望他能回一个熟悉的眼神?或者只是不再那么冷漠?
可回应她的,永远是那精准冰冷的礼仪,和一扇紧闭的、无形的心门。
黎云慢慢理解了。她的心意对他而言,是麻烦,是负担,甚至是污点
他厌恶这种越界的、不体面的情感,所以用最彻底的冷淡划清界限。
这个认知让她难受,却也像拔除一根倒刺,虽然痛,但方向明确。
她告诉自己“这不是你的错,喜欢一个人不丢人。但人家讨厌你,你还死缠烂打,那就丢人了!”
她开始学着真正地“避嫌”。以前挑着吴老师在的时间去,现在是只挑吴老师在家、且高育良明确不在家的时候才去。
去了也只跟吴老师亲热地说笑、讨论学问,目光不再有丝毫往书房门口飘的迹象。
跟吴老师说话的声音依然爽脆响亮,笑声依旧明媚,但对着那个方向释放的,只剩下纯粹的空气。
起初还带着强撑的痕迹,但时间是最好的稀释剂。
图书馆的书香、课堂上的辩论、室友的嬉笑怒骂、表姨家的温情,重新填满了她的生活。
高育良带来的那点酸涩和刺痛,虽然仍会在不经意的某个瞬间冒出来扎一下,但就像湖面涟漪,很快就归于平静。
她仍然会去高家,但心态越来越平。偶尔在客厅遇见高育良,她已经能坦然地回以一个同样礼节性、毫无破绽的学生式笑容:
“高书记好。” 然后目光自然滑开,再不多停留一秒。
她的笑容依然灿烂,却不再是强撑的盔甲,而是真正地、由内而外散发的轻松和专注自我的光芒。
她依旧活泼,却不再试图引起某个特定人的注意;依旧开朗,但那份开朗属于她自己,属于她的生活,而不是对着某个冰墙的倔强反弹。
高育良这个人,连同那点酸酸涩涩的心思,像旧书页里压平的一片落叶,虽然还有痕迹,但终究是过去时了。
这天,黎云在陈岩石家陪表姨王馥真择菜闲聊。
陈海难得早下班回来,一边帮她们剥毛豆,一边看似随意地开口:
“对了表妹,前两天跟高老师汇报工作,他好像又换了新的研究方向,提了几本挺深的历史专著。”
王馥真接口:“育良是严谨,做学问做工作都一丝不苟。”
黎云手里择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头也不抬,声音清亮,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感叹:
“高书记学问是真好!不过那么深的东西,听得我头都大了!”
语气真诚又自然,是学生对学问大家的普通敬佩,和一丝“太厉害了我学不会”的坦然吐槽,再无半分黏连和异样。
阳光照在她身上,明晃晃的,带着初夏特有的生机和热度。
可高育良这边就不好过了
高育良最近有些烦躁。书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似乎也无法填满某种微妙的空寂感。
他签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指尖习惯性地按在眉心,试图压下那丝莫名的、挥之不去的不顺。
办公室宽敞安静,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地板上,光影分明,却显得有些冷清。他想起了那抹鹅黄色的、风风火火的身影。
是的,她做到了。像他期望的那样,远离了。
那份刻入骨髓的冷静审视和利益权衡,让他清醒地将黎云,陈老夫妇的外甥女;陈海的表妹,列入了需要警惕的范畴。
潜在的联系,可能的羁绊,甚至未来不可控的影响,都足以构成将他这点危险的心动扼杀的理由。
他用最得体的冰冷,筑起了牢不可破的边界。
可现在,边界之内是安全了,却陡然变得无比空旷。
吴惠芬还在饭桌上闲聊着:“小云最近状态真好!论文拿了系里一等奖,还报名了个什么田野考古志愿者,风风火火的”
高育良端着汤碗的手几不可察地停了一瞬。
“是吗?”他应了一声,语调平稳,甚至带着一丝长辈般的赞许,“年轻人有活力是好事。”
汤碗边缘温热,他却尝不出什么滋味。
他忆起几天前在省委大院门口匆匆一瞥。
黎云和一个女同学并肩走着,手里还拿着个甜筒冰淇淋。她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笑声清亮畅快,马尾辫随着步伐一甩一甩,整个人像棵吸饱了阳光雨露的小白杨。
那是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青春活力,是没有任何依附和求索的独立存在。
她甚至没有向省委大院的方向投来一丝目光,好像那个地方,连同住在里面那个叫高育良的人,早就被她甩在了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与她之前那种强撑出来的“灿烂”截然不同。那是一种由内而外、不再为他存在的真正明媚。
高育良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闷闷的。一种久违的、类似“失策”的感觉悄然滋生。
他精心营造的冷漠和疏离,确实如愿斩断了那份稚嫩的情愫和潜藏的风险。
可斩断之后,他才发现,失去的似乎不仅仅是那些麻烦。
他开始怀念起书房里那些微妙的时刻。
她沉浸于历史追问时眼中跳动的光亮,像黑暗中不设防的火种,曾经无声地温暖过他过于冷硬的心壁。
她偶尔冒出的新奇观点,角度刁钻,带着未经世事污染的天真和勇敢,那种思想的碰撞让他觉得有趣,甚至是鲜活。
而现在,那份鲜活被他亲手推远了,连带推走的,似乎还有他自己心里某些未曾察觉就已悄然萌芽的东西。
书房里,那个原本放黑色笔记本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只剩纤尘。
吴老师无意中提起:“咦?小云那本专门请教问题的黑皮本子,好像好久没带来了?”
高育良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
“可能是学业压力没那么大了。”他声音平稳地回答,啜了一口茶。那茶水温热,喝下去却觉得有些涩口。
理智仍在固执地强调:他的选择没有错。权力之路不容许任何可能失控的情感软肋,尤其是和敏感人物产生牵连的情感。
可心底深处,另一个声音却在拷问:那份纯粹的心动和思想的火花,那份仅仅因为她是“黎云”而生的欣赏和吸引,真的只是软肋吗
他靠在宽大的椅背里,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的影像无比清晰:穿着鹅黄卫衣的黎云,抱着书,笑容灿烂又疏离地喊他“高书记”,那眼神像看一个普通的老师,再无波澜。
还有林荫道上那个拿着甜筒、笑声爽朗、像从未认识过“高育良”这个人的黎云。
他试图感受那份刻意疏远带来的“安全”,却只觉得心腔某处空落落的回响。
高育良缓缓抬手,轻轻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镜。
灯光映照下,他的眉头终于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一层模糊的、陌生的情绪,沉甸甸地覆在了那双习惯了洞悉一切的锐利眼眸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