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阳光带着暖意,懒洋洋地洒在汉东大学历史系教学楼前的台阶上。
黎云背着那个熟悉的帆布包,脚步轻快地跃上台阶,丸子头随着动作一颠一颠。
“黎云!回来啦!”一个同学惊喜地喊道。
“回来啦!”黎云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睛弯成月牙,声音清脆响亮:“再不回来,老张的课该挂我科了!”
她自然地融入同学堆里,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养病”期间听来的各种八卦和趣事,笑声爽朗,仿佛之前笼罩在她身上的阴霾从未存在过。
那份活泼劲儿又回来了,像挣脱了束缚的云雀,带着劫后重生的轻盈,却比从前更多了几分沉淀后的韧性和通透。
吴惠芬远远看到这一幕,眼眶微热。她快步走过去,拉住黎云的手,上下打量:“真好了?看着气色好多了!”
“吴老师!”黎云反手挽住吴惠芬的胳膊,亲昵地晃了晃:“早好啦!就是偷懒多歇了几天!您不知道,我表姨天天给我塞好吃的,我都胖了!”她夸张地捏捏自己的脸颊。
吴惠芬被她逗笑,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个小云!
黎云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课堂、图书馆、食堂、宿舍,简单而充实。
她依然会去城郊老邵的小院帮忙,只是频率低了些。她开始整理自己中断的论文,选题方向悄然转向了更微观、更贴近普通人生活的历史碎片研究。
课堂上,她依旧会举手提问,观点依旧新奇大胆,甚至带着点小刺儿,常常让老教授们又爱又恨。
“黎云!你这观点太激进了!证据链呢?”老教授拍着桌子。
黎云站起来,下巴微扬,眼神晶亮:“老师!证据链就在……我找到了三个关联案例……”
她侃侃而谈,逻辑清晰,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和蓬勃的好奇心,一点没变!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丝经历过风雨后的沉静和笃定。
高育良的书桌上,关于黎云的消息再次出现,却不再是刻意的安排。
吴惠芬会在饭桌上不经意地提起:“小云今天在课堂又跟老张杠上了,把老头气得够呛,下课又追着人家问细节。”
“她那个新论文选题挺有意思,研究清代小县城里几家药铺的账本。”
高育良安静地听着,手中的筷子偶尔停顿。
他不再像过去那样,试图从这些信息里分析她的状态、评估她的位置。
他只是听着。
听着那个鲜活、明亮、重新在他视野里振翅高飞的灵魂,如何一点点修复羽翼,如何带着伤疤却依然倔强地朝着她自己的星辰大海飞去。
每一次听到,心口那处被悔意灼伤的旧疤,就仿佛被撒上了一把细盐,又痛又涩,却也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过去所谓的“保护”,是多么傲慢和自私的枷锁。
他以为的“为她好”,不过是基于自身权力逻辑的冰冷计算。
他从未真正尊重过她本身……
他给予的“平台”和“机会”,掺杂了太多控制和算计,最终成了刺伤她的利刃。
而那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尘土飞扬的小院,却给了她最需要的:无条件的接纳和纯粹的、属于她自己的空间。
一天傍晚,高育良独自坐在书房,没有开灯。暮色沉沉,将他笼罩在阴影里。
他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面静静躺着那本黎云曾经视若珍宝、写满问题和期待的黑色硬壳笔记本。
他轻轻翻开。黎云的字迹映入眼帘,那些充满求知欲的提问,那些被他批注过的、带着思想火花的痕迹。
指尖拂过纸页,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当时专注的温度。
他拿起钢笔,在笔记本最新一页的空白处,缓缓写下:“黎云同学,关于你上次遗留的问题,近日翻阅资料……批注仅供参考,学术探讨,不必有负担——高育良”
字迹依旧沉稳有力,内容却与过去截然不同。没有居高临下的指点,没有刻意的引导,只有纯粹的信息分享和学术探讨的邀请。
他小心翼翼地将一张打印好的简牍释文复印件夹在那一页。然后,他将笔记本仔细装进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袋。
没有让秘书,没有通过吴惠芬。
他亲自开车,在夜色初降时,将纸袋放在了汉东大学历史系学生信箱黎云的名下格子里。像一个最普通的学生投稿,安静地等待着被主人发现。
这是他迈出的、笨拙而艰难的第一步。尝试着,以平等的姿态,重新靠近那个被他亲手推远的灵魂。不是以省委副书记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或许可以重新开始的同行者身份。
几天后,黎云在信箱里发现了那个没有任何署名的牛皮纸袋。
她疑惑地打开,看到那熟悉的黑色笔记本时,手指顿住了。
翻开,映入眼帘的是那行新添的、属于高育良的笔迹。
她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也没有惊喜。只有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底缓缓流淌。
她抽出那张简牍释文复印件,仔细阅读。内容确实新颖,对她正在思考的问题很有启发。
她合上笔记本,指尖在光滑的封皮上轻轻摩挲。
最终,她没有像过去那样激动地跑去请教,也没有愤怒地将它扔回。她只是平静地将笔记本和复印件收好,放回了自己的书包。
然后,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沉寂已久的、标注着“高书记”的号码。
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编辑了一条信息“高书记,资料收到啦!这份简牍释文角度很新,对我现在的研究方向启发很大,谢谢您费心!”
信息发出。
黎云看着屏幕上那行字,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特意用了“收到啦”这样稍显轻松的语气词,没有用生硬的“收到”。最后那句“谢谢您费心”,不再是冰冷的客套,而是带着一丝真诚的感谢。
她没有提过去,没有提林城,没有提任何恩怨。
但这条信息本身,就像一缕微风吹散了厚重的阴霾,传递着一个清晰而温和的信号:她看到了他的努力,她接受这份纯粹的学术分享,她没有停留在过去的恨意里。
她放下了。以一种更成熟、更开阔的姿态。
省委大楼,书房。
高育良刚结束一个冗长的电话会议,疲惫地揉着眉心。手机屏幕亮起,提示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他随意瞥了一眼,当看到发信人名字是“黎云”时,心脏猛地一跳!他几乎是立刻拿起手机,点开信息。
高育良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他反复看着那几行字,每一个字都像被放大镜聚焦。
没有怨恨的痕迹,没有疏离,只有一种平和、甚至带着点轻松的感谢!她放下了!她真的放下了那段不堪的过往!没有记恨他!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深沉的释然,猛地冲垮了他心中那堵由悔恨和担忧筑起的冰墙!
那感觉,如同在无边黑暗中跋涉了太久,终于看到远方地平线透出的一线微光!
他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已久的浊气全部吐尽。
镜片后的眼睛缓缓闭上,再睁开时,那里面不再是疲惫和深沉,而是久违的、带着一丝水汽的明亮和欣慰!
他放下手机,没有立刻回复。
只是嘴角,极其缓慢地、却无比真实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巨大释然和希望的弧度。
他拿起钢笔,重新翻开桌上的文件。这一次,笔尖落在纸页上的沙沙声,似乎都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