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半，小卖部冰柜的灯管嗡嗡作响，像一条不肯睡去的萤火。你把硬币拍在玻璃柜台上，老板掀开冰柜盖，白雾呼啦一声涌出来，把你们的睫毛都镀上一层细碎的霜。他递给你一瓶柠檬汽水，玻璃瓶身结着细密的水珠，像刚洗完澡的小动物。你抱着瓶子，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瓶壁发出吱呀一声，像一声轻笑。我伸手也拿了一瓶，指尖碰到瓶口，冰得打了个哆嗦，却假装镇定。老板找零的硬币叮叮当当滚进铁盒里，那声音一路滚到巷口，滚进我们并排的影子里。
马路对面，梧桐树刚被洒水车吻过，叶子滴着水，路灯把每一滴水都照成一粒小小的太阳。我们蹲在人行道的牙子上，用牙齿咬开铁盖，嘶的一声，气泡争先恐后地逃出来，带着酸甜的柠檬味，扑进鼻腔里，像一群顽皮的小猫。玻璃瓶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你说：“干杯。”我愣了一下，才想起干杯需要理由，于是随口编了一个——“为了明天不考试。”你大笑，嘴角沾着一点白色的泡沫，像偷吃了奶油的小狐狸。
汽水很冰，冰得舌头发麻，却舍不得咽。我们含着一口，腮帮子鼓成两只河豚，谁也不愿意先吞下去。你忽然把瓶子递到我面前，瓶口对着瓶口，像两座小岛之间搭起的玻璃桥。你说：“交换一口，看看味道会不会变。”我怔了怔，心脏在肋骨里翻了个跟头，却还是低头含住你的吸管。柠檬味瞬间更浓了，浓得发苦，却又甜得发腻，像把一整座夏天的果园都倒进喉咙里。我抬眼看你，你正含着我的吸管，睫毛垂下来，在脸颊上投下一弯极淡的月牙。那一刻，世界忽然安静，只剩下汽水咕噜咕噜的气泡声，像有人在海底敲鼓。
吸管是透明的，细得像两根偷偷靠近的电线，把两颗心脏偷偷并联。它们浮在金黄色的液体里，随着气泡的上升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嗒”，像暗号，又像心跳。你忽然用牙齿咬住吸管末端，轻轻一吹，一串气泡从我这边的吸管里冒出来，破裂在我的鼻尖。我吓了一跳，汽水差点呛进气管，你笑得弯下腰，额头几乎抵着我的肩膀。我闻到你头发上的味道：洗发水、一点点汗，还有马路对面栀子花被碾碎后的香气。它们混在柠檬汽水的酸甜里，变成一种让我头晕目眩的新配方。
天色暗得很快，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把瓶里的液体染成蜂蜜色。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末端连在一起，像一块融化的糖。你忽然把瓶子放在地上，用指尖在瓶身的水汽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又画了一个箭头，指向我。然后你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说：“回家吧，再晚我妈要骂人了。”我点头，却舍不得把瓶子扔掉。你走了两步，又回头，把你的那瓶塞进我手里：“给你留点证据。”我低头，发现两根吸管还并排躺在瓶口，像两条不肯分开的小鱼。
后来，我把空瓶子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每天放学回家，我都要拧开瓶盖闻一闻，柠檬味早就散了，只剩一点凉丝丝的铁锈气，却足够让我在题海里突然走神。再后来，瓶子被我妈当废品卖掉，我跑遍整条街的回收站，却只找回一个一模一样的瓶盖。我把它穿进钥匙扣，挂在书包拉链上，走路时叮当作响，像一串小小的风铃。
很多年后，我在便利店的冷柜前，看见一排柠檬汽水。玻璃瓶已经换成塑料，吸管也变成了伸缩的纸管。我买了一瓶，站在店门口，学着当年的样子咬开瓶盖。气泡依旧嘶嘶作响，却再也没有人把瓶子递过来，说：“交换一口。”我低头，看见冰凉的液体里，只有一根孤单的吸管，浮浮沉沉，像一条找不到对岸的小船。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柠檬汽水的味道并没有变，变的是我们——我们早已不是蹲在牙子上，用两根偷偷靠近的吸管，就能把整个夏天喝进肚子里的小孩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