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残留着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混合着窗外雨后潮湿的青草气息。
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沾满颜料的调色板和未完成的石膏像上投下最后几缕微弱而暧昧的光晕。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沈夜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尊压抑着风暴的雕塑，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逆着光，面容沉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在昏暗中闪烁着骇人的光。他一步步走进来，脚步声在空旷的画室里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晚骤然缩紧的心脏上。
“谁、准、你、泄、露、的？”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得如同从深渊里挤出来，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冰冷的怒意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寒意。他停在林晚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她完全笼罩，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林晚被他逼得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上了冰凉坚硬的画架。
那本最新一期的校报像块烧红的烙铁，被她紧紧攥在手里，边缘已经被捏得皱巴巴。报纸头版头条的标题异常刺眼：《冰山下的火焰：校篮队长沈夜不为人知的诗意灵魂》，旁边配图正是他笔记本里那几行凌厉诗作的影印版。
“我……我没有！”林晚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巨大的委屈和百口莫辩的慌乱。她仰起头，努力想看清他隐在阴影中的表情，眼眶迅速泛红，“不是我做的！我从来没给过任何人！我一直想还给你……”
“还给我？”沈夜猛地俯身，一手撑在她耳侧冰冷的画架上，将她困在自己与画架之间小小的空间里。他身上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运动后未散的汗意和此刻滔天的怒火。
“所以它就自己长了翅膀飞到了校报主编的桌子上？林晚，你当我是傻子？”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几乎要将她刺穿，“只有你碰过它！只有你知道里面是什么！”
他话语里的笃定和冰冷的指责像冰锥，狠狠扎进林晚的心口。巨大的委屈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紧攥着校报的手背上。
“是！只有我碰过它！”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声音破碎而尖锐，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只有我知道里面是什么！我知道‘银河是宇宙坠落的鳞片’！我知道‘夜是时间断裂的伤口’！我知道‘沉默是喧嚣唯一的遗骸’！”她每念出一句他诗里的句子，沈夜的瞳孔就收缩一分，撑在画架上的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凸起。
林晚泪眼模糊地瞪着他，胸脯剧烈起伏。她猛地将那份该死的校报狠狠摔在地上，纸张发出刺耳的哗啦声。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抓过放在旁边矮凳上、那个她几乎从不离身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旧速写本。
“我也知道这个！”她带着哭腔，声音里充满了破釜沉舟般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勇气，狠狠地将速写本拍在他紧实的胸膛上！
沈夜猝不及防，被拍得身体微微后仰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接住了那个带着她体温的本子，眉头紧锁，眼神里的怒意被一丝猝不及防的错愕取代。
林晚红着眼眶，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倔强地仰着脸，指着那个本子：“你看啊！你不是很想知道为什么只有我吗？你看啊！”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有种奇异的力量。
沈夜低头，目光落在手中那本朴素的速写本上。封面上没有任何标记，只有长期使用的痕迹。他带着一丝尚未消散的怒意和浓重的不解，迟疑地、带着审视的意味，翻开了第一页，动作在翻开的瞬间凝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画室里只剩下林晚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沈夜的眼睛死死地钉在翻开的页面上。那上面没有风景，没有静物，只有一个人。
是他！
飞扬的墨发，绷紧的下颌线，跃起扣篮时贲张的手臂肌肉线条，篮球划破空气的轨迹……线条流畅而生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力，捕捉了他运动瞬间最富有力量和美感的姿态。光影处理得恰到好处，汗水飞溅的细节都清晰可见。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有些僵硬地翻过一页。
还是他！
是他在图书馆窗边闭目小憩的侧脸，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线条柔和了许多，带着一种平日里罕见的安静。
下一页，是他站在雨中图书馆的屋檐下，侧脸轮廓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眼神望着远方，带着一种孤寂感。旁边还用铅笔小字标注着日期和当时的天气：“5月17日，暴雨，图书馆门口”。
再下一页，是他训练时喝水，喉结滚动的特写，汗珠顺着脖颈滑落的痕迹被细致地描绘出来。
一页又一页，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场景，不同的神态——球场上的悍然，图书馆窗边的静谧，雨中的孤清，训练时的专注……全是沈夜！各种各样的沈夜！
笔触从最初的略显生涩，到越来越熟练，越来越传神。每一笔线条，每一抹阴影，都倾注了作画者无数次的凝视和无法言说的情感，那些被画笔定格的神态，有些甚至连沈夜自己都未曾留意过。
画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隐没，画室陷入更深的昏暗。沈夜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翻动纸页的指尖，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极其轻微的颤抖。他周身的冰冷怒意，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坚冰，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瓦解。
林晚的抽泣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通红的眼眶和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她看着他专注翻看速写本的样子，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羞耻、窘迫、豁出去的勇气，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害怕面对的期待，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窒息。
终于，沈夜翻到了最后一页，那上面没有完成的人像，只有一双眼睛的草稿，深邃、锐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正是他此刻注视着她的眼神。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昏暗的光线下，他脸上的轮廓似乎柔和了许多。那双曾盛满怒火的眼睛，此刻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深海，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所有冰冷的戾气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屏息的专注，牢牢地锁在林晚脸上。
他的目光落在她哭红的眼睛上，沾着泪痕的脸颊上，微微颤抖的嘴唇上。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林晚被他看得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下意识地想低下头，避开他过于灼人的视线。
“林晚。”沈夜开口了。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愤怒，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低沉得如同大提琴的弦音，轻轻拨动了画室里凝滞的空气。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他身上那股凛冽的气息似乎也带上了温度。他抬起手，不是质问，也不是推拒，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迟疑的珍重，指尖轻轻拂过速写本上一张他投篮后落地回眸的草稿——画中的眼神，似乎正穿透纸面，与此刻的他遥遥相对。
“你……”他顿了顿，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深邃的目光再次回到她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探究和某种终于豁然开朗的了悟，“画了多久？”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