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高育良

他没拿讲稿，只带了一个看起来用了很久的深棕色真皮公文包和一个磨砂玻璃的保温杯。把包放在讲台上，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水。动作从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控制感。教室里静得能听到他拧杯盖的轻响。

“好，开始上课。”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透着一股冷金属般的质感，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我叫高育良。这门课，《法理学导论》。”他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三个遒劲有力的字。粉笔灰簌簌落下。

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从古希腊的自然法学派开始讲起。他的语言极为精炼，逻辑链丝丝入扣。没有废话，没有调侃，甚至连多余的语气词都没有。他的视线有时会落在幻灯片上，有时会扫过台下，带着审视的意味。

我正努力跟上他讲的“逻各斯”的概念，试图把这个拗口的希腊词和书本上的理论对应起来时，那道清冷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滑过我们这一片。

我的心猛地一跳，赶紧低下头，假装在笔记本上划重点。其实刚才走神了，只画了几道毫无意义的波浪线。我感觉到那道视线在我的方向似乎有极其短暂的停顿。是我的错觉吗？我悄悄抬了下眼皮。

讲台上，他已转开目光，正平稳地阐述着概念间的区别。侧脸轮廓在从高处窗户斜射进来的晨光里，显得格外冷峻。粉笔灰沾在他深色西装的袖口上，很细微的白点，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公平、正义、权威，这些抽象概念如何与具象的法律规则结合？”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在问号处留下一个深思的空间。教室里只有唰唰的笔记声。

我赶紧在笔记本上写下“抽象 vs 具象”这几个字，笔尖有点发抖，写完再看那页纸，字迹拘谨得不像自己的。旁边的亮平哥倒是记得飞快，眉头微蹙，全神贯注。

一个多小时的大课下来，我脑子有点沉。高老师布置的阅读书目很长，要求下节课就几个核心概念提交一份简述。下课铃响，他合上保温杯盖，说了一句“下课”，便拿起公文包径直走了出去。学生们才如释重负地松懈下来，收拾东西的声音顿时喧闹起来。

“真厉害啊，”亮平哥一边收笔记一边感慨，“感觉他脑子里装着整个西方法学流派图。不过要求也是真严，那书单够看到明天早上了。”

“嗯。”我闷闷地应了一声，只觉得肩上的压力更沉了。揉了下发酸的手腕，站起来的时候，忍不住又向门口瞥了一眼。高老师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走廊拐角，留下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东西，仿佛还压在教室里。

抱着厚重的课本挤出阶梯教室，九月底的汉东阳光还很明媚，但我走到阳光下，却觉得刚从那冰冷严谨的“法理空间”里出来，背上沁出的薄汗被风一吹，有点凉。我深吸了口气。

新学期正式开始，而我这只自以为翅膀硬了的小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大学这片森林，可能远比我想象的深邃和复杂。

回到宿舍刚放下书，手机就响了，是亮平哥：“小妍，待会一起去图书馆占座？高教授那书单可等不了人。”

“好，”我应着，目光掠过桌上那盆被侯亮平寄予厚望的小绿萝，它在陌生的阳光里舒展着一片叶子，透着点稚嫩的生机。我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微凉的叶尖。路还长着呢。

我打开书包，抽出了那本崭新的《法理学导论》教材，蓝色的封面，厚重得有点冰凉。下午的阳光斜斜地铺在我书桌上，在摊开的书页一角落下一道分明的金边，明晃晃的，而我此刻只想早点开始和亚里士多德、西塞罗打交道的夜晚。那些艰深的概念，在阳光里散发着不易读懂的冷硬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