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零七分,光阱塔二十七号机把最后一个铷原子团推进基态的时候,我确定自己看见了0.17秒的真空闪焰。
那颜色像有人把极夜的蓝拆成两束,再各自对折一次,于是蓝得发灰。
实验室的自动日志却什么也没记录——系统判定那只是激光功率的随机抖动。
我盯着屏幕,光标在LaTeX文档里一跳一跳,像极了我左眼皮刚刚抽完的神经。论文题目还缺最后一个字母:《多世界验证中的量子自杀实验:A Non-Invasive Approac》。
Approac后面该接h还是k?我忘了,也不重要,反正导师只会翻到第二页批注:
“术语太冷漠,读者会怀疑你是否具备人类的情感。”
人类情感。我按下Ctrl+S,然后Ctrl+Q——保存并退出,像把一个活人关进抽屉。
走廊的感应灯亮起时,我才发现自己又忘了呼吸。耳机里循环的是52赫兹的布朗噪声,据说对社恐有效。但我怀疑它只是把焦虑调到听不见的频率。电梯下到负三层,门禁刷的是我的视网膜,机器“嘀”了一声,像在叹气。
负三层是邮件服务器机房。理论上,研究生没有权限进入,但我的导师把备用指纹留在了玻璃门上——他喝醉时按上去的,如今成了我每周三凌晨的钥匙。
我需要把刚跑完的模拟数据塞进离线硬盘,再寄给合作者。合作者是谁?不重要,我们只用PGP公钥交流,像两个匿名质子互相绕轨道。
机房比实验室更冷,空调吹出的风带着金属甜味。我蹲在第19号机柜前,拔掉移动硬盘,插入Type-C。进度条缓慢爬行,像一条被冻住的蛇。就在这时,一封邮件跳进了我的本地收件箱。
发件人:t.p.x@unknown.domain
时间戳:2047-08-17 03:10:00
主题:Re:《基于量子自杀实验的多世界验证》终稿
——距离现在还有72小时。
我眨眨眼。系统时钟分明显示14日03:09:43。未来邮件?垃圾钓鱼的新花样。
附件是一个PDF。文件名与我硬盘里正在写的论文一字不差。大小却多出3.7 MB。
好奇心是一种病,社恐晚期也治不好。我双击。
第一页标题页,作者栏赫然写着:
裴听雪¹,迟原²
¹环京湾大学拓扑量子实验室
²光阱塔首席科学家
迟原。我默念这两个字,舌尖抵住上颚,像含住一块干冰。十年前,他和我母亲共同署名过一篇《宏观量子叠加的伦理边界》,后来母亲车祸去世,迟原被实验室除名。论文撤稿,名字成了禁忌。
我滚动鼠标。目录比我的原稿多出一章:
第七章实验记录(2047-08-14至2047-08-17)
7.1样本A:林隙,男,27岁,03:17:22
7.2样本B:……
林隙。我的师兄。此刻应该在400公里外的青岛开学术会议。
7.1节的正文只有三行:
“地点:环京湾大学物理系顶楼天台。
方式:自由落体。
观测者:裴听雪。”
我的手指悬在滚轮上,像悬在一口井的上方。
硬盘“叮”一声,进度条走完。机房突然安静得能听见荧光灯的60赫兹震颤。
我拔掉硬盘,站起来,发现自己的影子在地板上断成了两截——头顶一盏灯坏了,另一盏灯把我切成一个正在分裂的波函数。
电梯上升时,我没来由地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
“真正的真空从不空无一物,它只是充满了尚未坍缩的可能性。”
电梯门开,凌晨三点的走廊空无一人。但我闻到了烟味。
烟味来自天台。
我推开防火门,夜风像一盆冰水浇下来。远处,光阱塔的激光网格在云层里切割出淡金色的格子。
天台边缘,有人背对我站着。
白色衬衫,左手插在兜里,右手捏着一根烟,火星在风里忽明忽暗。
林隙。
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社恐的喉咙里住着一只受惊的猫,把所有声波都挠碎在声带。
林隙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听雪,”他说,“你收到邮件了?”
烟灰从他指间飘落,像一段无法被记录的代码。
我低头看表。
03:17:15。
此时距离PDF记录的时间,还有整整七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