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陵,男,今年十八岁,前无精神病史”医生看着病历,然后从厚厚的眼镜上方打量着面前这位面色苍白的小伙子。
“…....总是称自己和不存在的女子交往一段时间,后者消失不见….”
“她存在。”他突然打断医生,平静地说。
“你为什么总把不存在的东西当真呢?”医生放下病历,摘下眼镜,揉着眼睛说。
“或许这个世界在骗我们吧”
“你说什么?“医生一脸茫然地问.
“庄周梦蝶,弄清楚虚和实了吗?虚实是人定义的,你们所谓的幻觉,是不是来诓骗我们,掩盖它的真实呢?”他抬起头,和医生对视着。
一阵可怕的沉默,然后医生避开了他的目光。
“病人有着执妄的思想,虚实不分,沉浸在幻觉中而分不清现实,仍需进一步观察和治疗。”医生提起笔,在病历本上这样写。钢笔“沙沙”地在纸上摩擦。
“你还有计么要说的吗。”医生疲惫地问。
从窗户可以看到医院院子草坪里若有若无藏匿在浓叶底下的花。
阳光照进房间,但没有照在他身上。
他别过头向窗户看去,久久没有回答。
“朦胧见,鬼灯一现,露出桃花面。”季羡陵翻着书,突然看见这一句,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往上看去“寂寞泉台,今夜呼君遍。”
“季羡陵”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猛然响起。
他不可置信地合上书看向四周,可四周根本没有人。
“是她……”他喃喃自语道。
拉开窗帘,黑漆漆的夜,什么都看不见。
他将手往黑暗中送,黑暗淹没了他手,他要抓住什么似的,仿佛耳边又出现了千万遍那个声音……
凉风将他额前被汗水打湿的乱发吹起,又钻进他的衣服里,空荡荡的风。
他说不清这是寒冷还是凉快。
耳根火热,思绪万千,喉咙又好像被什么堵住一般,软绵绵地噎着他难受。
这阵风带他回到了从前。
那年秋天,落下的秋叶带不走他的落魄。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怎么还是这么不理智,选文科就等于失业理科,即使大专出来还混口饭吃,选文科出来,你能干嘛?……给我改理科去,组合你自己选,反正绝对不能选文科!”
父亲的话似乎还萦绕在耳边。可他就是不选理科,理由很简单:喜不喜欢的问题。但是他也晓得,如今不是他喜不喜欢就能决定的。在一段时间内,他甚至强迫自己学理科,在极度的扭曲中失败了。
所以从此他决定了:无论如何,文科,他选定了,哪怕没工作。
“你们怎么老是用社会强加给我们的人生框架来约束我?我不会因为没有走传统的人生框架而惶恐,我有勇气过我自己的生活,不管他人不他人……”
“这个盛世不属于我!”
“你总得活在现实!”父亲对他吼道。
“我权且当我死了罢。”
当时他对父亲很平静地说完这一句话便甩门而出。
内心的执着仍吹不散满天的黑云。他之后常常梦到一个场景:
他躲开闹哄哄的人群,钻进一个封闭的楼梯口。
狭小的通道,高陡的楼梯,昏暗的灯光。他的倒影在墙上越延伸越模糊。
他弓着身子,艰难地一步一步往上爬。走到一半,他不经意地抬起头,却仿佛窥见了他的所有未来——暗无天日的楼梯尽头,无穷的漆黑。
最绝望的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投进黑暗中照射在墙上微小的光明。那个位置他却永远触及不到。在尝试无数次之后,终于意识到命运的嘲弄。
于是他心灰意冷,万念俱焚,不做任何反抗,准备陷入死寂。这时就像被命运玩腻过后,见你不再有任何反抗,命运就对你失去了兴趣,然后真正意义的抛弃了你,你的人生也终于画上了休止符。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转,到处乱撞,感觉不到路人异样的眼光,鞋带掉了,他懒得系,也不想系;头发被吹乱了,他也不想整,任凭风塑造他的形象。
每次都是在黑夜中醒来,带着消散未尽的心悸,怔怔地发着呆。
这里的愧叶和竹叶茂盛得异常,枝叶扭扭曲曲地向上伸,阴森森地遮住了天。
向往自然,向往内心;厌恶机械,厌恶文明。这可能是他现在最贴切的心态了。
而在他前面,是一座放骨灰盒的房子。 通过中间铁栏杆,可以看到里面正中间摆着一个菩萨,形容怪异,它却垄断了整个房子唯一从窗口进来的光。
无亲无故,素未谋面。站在这几十个前辈面前。若换作平常人,或许会带有一丝恐惧。但此时的他,却感到恐惧外的另一种——死亡的宁静。
这里是他家小区后山的一个庙里,绕过偏殿就看得到。季羡林不信佛,他的思想偏道家。但也没有不信佛就不能来庙里的这种说法。
房子后面即是坟场,空旷与凄凉迎面袭来。
这里安睡的大部分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人。于是时代的磨难,日子的艰辛,个人的点点滴滴都在这里凝成了一堆土。
云纵千变万化,终究也逃不过成雨而逝的悲剧。
临走前,他注意到,这里大多是夫妻合葬,而他却没有看到角落一座年轻的孤坟。
这个庙很大,正殿、偏殿、斋房、客堂、僧寮、经堂无一不全,但就是如此,周全的设备却只有几个尼姑主持。这让他很奇怪。
又是孤寂难耐,他穿梭在几乎没有人来过的楼阁中。
本就阴沉的天,再加上些许的风,用不了多久,一场蓄谋已久的大雨便开始了。
雨密如帘,远处黛山如蒙罩。突如其来的雨让他暂时回不了家,忧思不免又添上一层。
“天袭惆怅客,迅雨留庸人。”季羡陵不禁口占一句。
“却望君自重,何苦日日颦。”一个轻柔如梦呓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他有些吃惊,转过身一看,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生。
“为什么要这么消沉呢?”她一边说,一边将手肘放在与季羡陵同侧的栏杆上。双手托着下巴,微凉的风将她额前的丝发往后吹去,一双睫毛时不时眨动一下,看着外面的雨。
“嗯?”她注意到久久未开口的季羡陵,转过身来看着他。
季羡陵被这一双大眼睛盯着有些不知所措,面颊微微发红。
“你也懂……诗词?”他开口,有些羞涩的问道。
“懂?”她莞尔一笑,“不过是了解罢了,闲暇时自娱自乐,哪能称得上懂呢?”
她的话如同荡漾的春水,温柔的抚平了他心中的波澜。
“冬凉冷不分,入夜雨初成。
瑟瑟身难禁,凄凄心怎忍。
小轩窥见月,深径巧逢人。
自是独听雨,引来思水横。”
她自顾自的吟着这一首。
“你……你怎么知道我写的诗?”季羡林既好奇又惊愕的问道。
噗嗤一声,她没忍住铃铃般地笑了起来。
“你不是经常在这一边走一边念吗?”她笑着说,“我觉得写的挺好,就记下来。”
于是,季羡陵不禁感叹她的记忆力。
“你那一写雨的首词,叫什么来着……”她投来渴望的眼神。
“天仙子.观雨
雨溅雕栏湿倚袖,遥见青山凝雾厚。卷风凉意欲人眠。阴花骤,人消瘦,无尽悠悠愁雨后。
滚滚乌蒙如热酒,万树波涛草尽走。无端失绪慰不足。悲不够,蝶来凑,一梦化蝶愁尽搂。”他回道
“你看,现在不也是雨珠湿袖吗?”她说着把手伸出去,水珠落在她掌心之中,晶莹剔透,宛如荷叶上滚动的明珠。
季羡陵有点陶醉于她说话的时候。
从屋檐落下的雨珠落在积水中,荡漾着的波澜映照出她的脸庞,季羡陵静静地注视着,仿佛停留在那涟漪永远回不来了。
“你在看什么呢?”
她扭着头左一下右一下的看着他的眼睛,并认真的眨动着睫毛。以季羡林见过的女生不一样,她的眼神不是如吞吐着添信的毒蛇,危险又迷人,而是水一般澄澈的真诚,并且透露着一点童真。那样子像极了一只好奇的小猫。
此时他已尴尬到极点,并且有点恍惚。这时,他注意到她的衣着打扮仿佛是上个世纪的。民国丝绸对襟和黑纱短裙,而她的头发梳得很好看,长发及腰,末端松散地搭在衣服上。
她仿佛注意到他的眼光,刚想开口。
“于我倒是很相宜呢”季羡陵不想让她难堪,于是赶紧笑着说,“我这个人就挺复古的。”
“你这么消沉,我干脆叫你惆怅客好了”她也打趣道。
“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他鼓起勇气问道。
谁知她突然转过身去,仿佛蒙上了淡淡的哀愁,良久,她才转过身来。
“我可以提个要求吗?”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些潮湿。
季羡陵被她这副模样吓到了,手足无措,心慌的点点头。
“请你不要问我的真实姓名,也不要在意我的行踪。”她还是撑在同一侧的栏杆上。
“嗯。”我困惑地答应了。
“并且在日落黄昏之前,你必须下山。”她的头低的很低,仿佛在看地上的积水。
“这是为什么呢?”季羡林惊愕的看着她。
“你可以不问为什么吗?”一个快要哭的声音。
于是他更不知所措了。
淅淅沥沥的雨不知不觉已经停了,夕阳的余晖落在两人身上,仿佛在催促着他,天边的晚霞,淡紫中带点粉紫。
“我该走了。”季羡陵告别道。
“你还会来吗?”她突然问。
他顿了一下,两人之间好一阵沉默,只有风刮过树叶的声音。
“只要是周末,有空我就会来的。”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去。
晚上他躺在床上,脑海中浮现出他和她的情形,总觉得她有些奇怪,又很可爱。他从没像今天这么健谈过。
想了想这个社会,想了想父亲,想了想周边的人。再联想到她……
一颗冰凉的东西从他眼角落下。
“我怎么哭了?”他这样想,鼻子有些酸。随即他伏在被子里安静的抽搐着。
已是深夜,他摸了摸另一边空荡荡的被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孤寂。